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故事。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却总是那么平静,总是沉默无言、神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怪想法(就是在那些日子这种想法也常在我心头作祟),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新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他的语言里流露着一片热诚,我不由自主地被他感动了。我好像感觉到一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身体里面奋力挣扎;我觉得这种力量非常强大,压倒一切,仿佛违拗着自己的意志,并把他紧紧抓在手中。我理解不了。他似乎真的让魔鬼附体了,我觉得他可能一下子被那东西撕得粉碎。但是从表面看,他却平平常常。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却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破旧的诺弗克上衣,带着顶早就该拂拭的圆顶帽,我真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会把他当作什么人。他的裤腿像两只口袋,手并不很干净,下巴上全是红胡子茬,一对小眼睛,撅起的大鼻头,脸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给人以耽于色欲的感觉。不成,我无法判定他是怎样一类人。 思特里克兰德咯咯地笑起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灰心丧气。别人的意见对他是毫无影响的。在我同他打交道的时候,正是这一点使我狼狈不堪。有人也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这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说来,他们能够自行其是是因为相信别人都看不出来他们的怪异的想法;最甚者也是因为有几个近邻知交表示支持,才敢违背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如果一个人违反传统实际上是他这一阶层人的常规,那他在世人面前作出违反传统的事倒也不困难。相反地,他还会为此洋洋自得。他既可以标榜自己的勇气又不致冒什么风险。但是我总觉得事事要邀获别人批准,或许是文明人类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天性。一个标新立异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礼规,招致了唇枪舌剑的物议,再没有谁会象她那样飞快地跑去寻找尊严体面的庇护了。那些告诉我他们毫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的人,我是绝不相信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无知的虚张声势。他们的意思是:他们相信别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的微疵小瑕,因此更不怕别人对这些小过失加以谴责了。 我把良心看做是一个人心灵中的卫兵,社会为要存在下去制定出的一套礼规全靠它来监督执行。良心是我们每人心头的岗哨,他在那里执勤站岗,监视着我们别做出违法的事情来。它是安插在自我的中心堡垒中的暗探。因为人们过于看重别人对他的意见,过于害怕舆论对他的职责,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大门里来;于是他就在那里监视着,高度警觉地护卫者他主人的利益,一个人只要有半分离开大溜儿的想法,就马上受到它严厉苛责。它逼迫着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它是把个人拘系于整体的一条牢固的链条。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他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到了这一地步,对那些不肯受良心约束的人,他就会觉得怎样责骂也不过分,因为他已经是社会的一名成员,他知道的很清楚,绝对没有力量造自己的反了。 事事要邀获别人批准,或许是文明人类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天性。那时我还没认识到一个人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今天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一颗心里的。有人说灾难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话并不对;叫人做出高尚行动的有时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灾难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 我不想过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 一连几个月你脑子里一直不想这件事,你甚至可以使自己相信,你同这件事已经彻底绝缘了。你为自己获得了自由而高兴,你觉得终于成为自己灵魂的主人了。你好象昂首于星斗中漫步。但是突然间,你忍受不住了。你发觉你的双脚从来就没有从污泥里拔出过。你现在想索性全身躺在烂泥塘里翻滚。于是你就去找一个女人,一个粗野、低贱、俗不可耐的女人,一个性感毕露令人嫌恶的畜类般的女人。你象一个野兽似地扑到她身上。你拼命往肚里灌酒,你憎恨自己,简直快要发疯了。” 他凝视着我,身子一动也不动。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说得很慢。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看来一定是很奇怪的事:等到那件事过去以后,你会感到自己出奇地洁净。你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脱掉的感觉,一种脱离形体的感觉。你好象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倒仿佛‘美’是一件抚摸得到的实体一样。你好象同飒飒的微风、同绽露嫩叶的树木、同波光变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你能够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脱掉的感觉,一种脱离形体的感觉。你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倒仿佛‘美’是一件抚摸得到的实体一样。你好像同飒飒的微风、同绽露嫩叶的树木、同波光变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觉得自己就是上帝。 如果有任何事物妨碍了他那无人能理解的热望(这种热望无时或止地刺激着他,叫他奔向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标),我相信他会毫不犹疑把它从心头上连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世界是无情的、残酷的。我们生到人世间没有知道为什么,我们死后没有人知道到何处去。我们必须自甘卑屈。我们必须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们一定不要出风头、露头角,惹起命运对我们的注目。让我们去寻求那些淳朴、敦厚的人的爱情吧。他们的愚昧远比我们的知识更为可贵。让我们保持着沉默,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像他们一样平易温顺吧,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虽然我们没有明确意识到,说不定我们还是非常重视别人看重不看重我们的意见、我们在别人身上是否有影响力的;如果我们对一个人的看法受到他的重视,我们就沾沾自喜,如果他对这种意见丝毫也不理会,我们就讨厌他。我想这就是自尊心中最厉害的创伤。 我凝望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着讥嘲的笑容。但是尽管他脸上是这种神情,一瞬间我好像还是看到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正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的东西。我瞥见的是对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求。我凝视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衣服褴褛,生着一个大鼻子和炯炯发光的眼睛,火红的胡须,蓬乱的头发。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外壳,我真正看到的是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的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递给别人,但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我们好像住在异国的人,对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懂得非常少,虽然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于会话手册上那几句陈腐,平庸的话。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思想,而我们能说的只不过是像“园丁的姑母有一把伞在屋子里”这类话。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象是过客;从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说来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这种人在自己亲友中可能终生落落寡台,在他们唯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孑身独处。也许正是在本乡本土的这种陌生感才逼着他们远游异乡,寻找一处永恒定居的寓所。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象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 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与此相反,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上帝的磨盘转动很慢,但是却磨得很细。 关于艺术 那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在美被创造出以后,它也不是为了叫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要想认识它,一个人必须重复艺术家经历过的一番冒险。他唱给你的是一个美妙的旋律,要想在自己心里重新听一遍就必须有知识、有敏锐的感觉和想象力。 他并没有象俗话所说的“寻找到自己”,而是寻找到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具有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灵魂。这幅画之所以能显示出这样强烈、这样独特的个性,并不只是因为它那极为大胆的简单的线条,不只是因为它的处理方法(尽管那肉体被画得带有一种强烈的、几乎可以说是奇妙的欲情),也不只是因为它给人的实体感,使你几乎奇异地感觉到那肉体的重量,而且还因为它有一种纯精神的性质,一种使你感到不安、感到新奇的精神,把你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把你带到一个朦胧空虚的境界,那里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恒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灵魂一无牵挂,正经历着各种恐怖和冒险。 人们动不动就谈美,实际上对这个词并不理解;这个词已经使用得太滥,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因为成千上万的琐屑事物都分享了“美”的称号,这个词已经被剥夺掉它的崇高的含义了。一件衣服,一只狗,一篇布道词,什么东西人们都用“美”来形容,当他们面对面地遇到真正的美时,反而认不出它来了。他们用以遮饰自己毫无价值的思想的虚假夸大使他们的感受力变得迟钝不堪。正如一个假内行有时也会感觉到自己是在无中生有地伪造某件器物的精神价值一样,人们已经失掉了他们用之过滥的赏识能力。但是施特略夫,这位本性无法改变的小丑,对于美却有着真挚的爱和理解,正象他的灵魂也是诚实、真挚的一样。对他说来,美就象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一样;一旦他见到真正美的事物,他变得恐惧万分。 作家对那些吸引着他的怪异的性格本能地感到兴趣,尽管他的道德观不以为然,对此却无能为力;直到习惯已成自然,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以后,这种本能常常使他非常狼狈。他喜欢观察这种多少使他感到惊异的邪恶的人性,自认这种观察是为了满足艺术的要求;但是他的真挚却迫使他承认:他对于某些行为的反感远不如对这些行为产生原因的好奇心那样强烈。一个恶棍的性格如果刻划得完美而又合乎逻辑,对于创作者是具有一种魅惑的力量的,尽管从法律和秩序的角度看,他决不该对恶棍有任何欣赏的态度。我猜想莎士比亚在创作埃古①时可能比他借助月光和幻想构思苔丝德梦娜②怀着更大的兴味。说不定作家在创作恶棍时实际上是在满足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天性,因为在文明社会中,风俗礼仪迫使这种天性隐匿到潜意识的最隐秘的底层下;给予他虚构的人物以血肉之躯,也就是使他那一部分无法表露的自我有了生命。他得到的满足是一种自由解放的快感。 ①莎士比亚戏剧《奥瑟罗》中的反面人物。 ②《奥瑟罗》主人公奥瑟罗的妻子。 作家更关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 如果能够这样比较的话,出许一个人看到开天辟地之初就是怀着这种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觉的。这幅画具有压人的气势,它既是肉欲的,又充满无限热情。与此同时它又含着某种令人恐惧的成分,叫人看着心惊肉跳。绘制这幅巨作的人已经深入到大自然的隐秘中,探索到某种既美丽、又可怕的秘密。这个人知道了一般人所不该知道的事物。他画出来的是某种原始的、令人震骇的东西,是不属于人世尘寰的。库特拉斯医生模模糊糊地联想到黑色魔法,既美得惊人,又污秽邪恶。 他的画奇异而荒诞,好像是宇宙初创时的图景——伊甸园,亚当和夏娃……是对人体美——男性和女性的形体——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他画了许多树,椰子树、榕树、火焰花、鳄梨……所有那些我天天看到的;但是这些树经他一画,我再看的时候就完全不同了,我仿佛看到他们都有了灵魂,都各自有一个秘密,仿佛它们的灵魂和秘密眼看就要被我抓到手里,但又总是被他们逃脱掉。那些颜色都是我熟悉的颜色,可是又有所不同;它们都具有自己的独特的重要性。而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既都是尘寰的、是他们揉捏而成的尘土,又都是神灵。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恐惧,因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关于爱情 爱情中需要有一种软弱无力的感觉,要有体贴爱护的要求,有帮助别人,取悦别人的热情---如果不是无私,起码是巧妙的遮掩起来的自私;爱情包含着某种程度的腼腆怯懦。而这些性格特点都不是我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所能找到的。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即使头脑最清晰的人,从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实际中却不会承认爱情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爱情赋予他明知是虚幻的事物以实质形体,他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爱它却远远超过喜爱真实。它使一个人比原来的自我更丰富了一些,同时又使他比原来的自我更狭小了一些。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追求某一个他不了解的目的的一件事物、一个工具。爱情从来免不了多愁善感,而思特里克兰德却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不易犯这种病症的人。我不相信他在任何时候会害那种爱情的通病——如醉如痴、神魂颠倒;他从来不能忍受外界加给他的任何桎梏。 他始终是一个陌生人,她用一切可怜的手段拼命想把他系牢在自己身边。她试图用舒适的生活网罗住他,殊不知他对安逸的环境丝毫也不介意。她费尽心机给他弄合他口味的东西吃,却看不到他吃什么东西部无所谓。她害怕叫他独自一个人待着,总是不断地对他表示关心、照护,当他的热情酣睡的时候,就想尽各种方法唤醒它,因为这样她至少还可以有一种把他把持在手的假象。也许她的智慧告诉她,她铸造的这些链条只不过刺激起他的天性想把它砸断,正象厚玻璃会使人看着手痒痒,想捡起半块砖来似的。但是她的心却不听理智的劝告,总是逼着她沿着一条她自己也知道必然通向毁灭的路上滑下去。她一定非常痛苦,但是爱情的盲目性却叫她相信自己的追求是真实的,叫她相信自己的爱情是伟大的,不可能不在他身上唤起同样的爱情来还答她。 一般说来,爱情在男人身上只不过是一个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许多事务中的一件事,但是小说却把爱情夸大了,给予它一个违反生活真实性的重要的地位。尽管也有很少数男人把爱情当做世界上的头等大事,但这些人常常是一些寡然索味的人;即便是对爱情感到无限兴趣的女人,对这类男子也不太看得起。女人会被这样的男人吸引,会被他们奉承的心花怒放,但是心里却免不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些人是一种可怜的生物。男人们即使在恋爱的短暂期间,也不停地干一些别的事分散自己的心思:赖以维持生计的事务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沉溺于体育活动;他们还可能对艺术感到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把自己不同活动分别安排在不同的间隔里,在进行一种活动时,可以暂时把另一种完全排除。他们有本领专心致志进行当时正在从事的活动;如果一种活动受到另一种侵犯,他们会非常恼火。作为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男人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能够整天整夜谈恋爱,而男人却只能有时有晌儿地干这种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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