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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书法与治学 / 白谦慎访谈

 北斗书斋 2019-07-26

本文来源 / 北京画院公众号

白谦慎


德国汉学家雷德侯


草书《天龙山迳》诗轴 绢 189×58.5cm 山西博物院


行书赠李天生诗册 6开 纸本 25.5×12cm 山西博物院藏


傅山《阿难吟》局部


颜氏家庙碑(局部)拓本

医学手稿 19开 纸本 22.1×11.4cm 山西博物院藏(节选)


傅山 行书曹颂公六十岁寿序十二条屏之二 上海博物馆藏 (节选)

赵琰哲:傅山书法除大家通常所认识的连绵大草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治学的,这也是本次展览特别想呈现的一块。傅山对子学、史学所下的功夫其实非常大,而且耗费了他的主要精力。那么,他在这种学问上的志向与其书风、书体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白谦慎:就这个问题我想先讲一下傅山的特点。首先,他卖字,但是一点不贪,卖到一定程度就不卖了。而且价格也没像今天市场这么好,所以他也不富。尽管傅山这么有名气,但朋友之间大多数是送的。另外,傅山很喜欢到处看,完全抱有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那种理想——读万卷书、行千里路。

傅山是个有范儿的人,卖字对他来讲是可耻的。他讲,我家以前从来不卖,到我这一辈最没出息,沦为卖字人,为人所劳役。在他看来,虽然正在经历那个困顿的时代,但是读书的目标还是一样。他最后写给孩子们的遗训就说到,人世间能留存下去的,文章而已。所以,傅山那时完全不像今天的艺术市场。现在价格相互攀比,艺术品商业化,人格也商业化了。

傅山那个时代的体制严格来讲还是士大夫,基本概念是没有变化的,所以可以看到他治学确实是以读书为主,只不过他的读书笔记今天我们又当作书法了,就像药方一样。那部分东西对他来讲就是记录自己思想,记录自己成果的东西。你要问我傅山哪一部分书法最好,虽然他大幅的草书气势磅礴,但在我看来确实是手稿最好。

傅山的《哭子诗》,太精彩!还有读书笔记,一些书上的眉批,都是极为放松,极为随意,真正显示了他的功力,而且书卷气极足。傅山写大幅字的时候还有点拿着架势,力求惊世骇俗,但这些治学手稿,真的很了不起。在他的手稿中,《淮南子评注》那本不错,《傅史》一般,《左锦》特别好。《左锦》就是《左传》的集锦,现一部分藏山西博物馆,另外一部分藏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非常精彩。里面还有随手圈的小红圈,不像今天有些书法家在自己的书法上画几个圈圈做给别人看的形式,而是真有意义的。

草书《哭子》诗册 11开 纸本 27.5×24.3cm 山西博物院藏(节选)

吴洪亮:现在连写信札都是装腔作势,红圈大多是装饰,觉得光黑色不好看。像傅山的信札自然、放松,其实是因为他在表达内容,形式是在内容的诉求中自然生成的。

白谦慎:对,没错。

赵琰哲:在傅山的书写之外,这次展览特别设了一个板块想要呈现他的画作。我发现傅山的画其实也很多面,不完全是一种风格。其中既有水墨草草、形式感很强的一类,也有设色比较浓、画得也比较形似的一类。傅山画作所显示出的多样性,让人感觉很奇特。

白谦慎:是这样的,一点不错!傅山这个人有杂的特点。像他的杂书卷册,其中真草篆隶各体皆有。戴廷栻收藏的画都找傅山鉴定,他鉴定过燕文贵细密风格的《溪山楼观图》,现藏大阪市立美术馆的那件。傅山看得非常广,包括董其昌、陈白阳,还有宋画、元画,再加上山西有许多晋王朱收藏的画作流散到民间。所以实际上傅山过眼的画作非常多。

傅山有个好朋友叫梁檀。梁檀的画就是青绿山水。这也说明傅山的朋友里是有画青绿山水的。现在可以看到傅山有些画非常写意,有些山水比较细密,但又有些山水用色带点青绿又带点红,又有点没骨画的感觉。画作构图有时特别扁平,装饰性很强。所以我觉得傅山这个人特别有现代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画不可端倪,不可预测。

《霜红余韵》册八开之一 8开 绢纸 27×17.5cm 山西博物院藏(节选)

吴洪亮:有次去看傅山的画,突然感受到有点儿潘天寿的味道,很现代!那种形式,那种气质,那种丰富性,真是不可思议!

白谦慎:是会有这种感觉!比如你看天津博物馆藏的傅山傅眉山水册页,就可以看到用色特别奇异,特别新鲜。其中有一开构图特别平面,淡淡的,整体看起来又很有装饰感。所以显得傅山这个人观念特别先进、特别前卫。某种意义上讲,真能把他跟石涛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石涛也是个多面手,是在形式上、颜色上、题材上都有各种各样尝试的人。傅山当然不像石涛那样纯熟,画得那么多,但有时偶尔一看,真是眼前一亮!所以,他这个人就是奇!他自己说“人奇字自古”,我说他是人奇画也奇,画得特别有新意。而且傅山还有指画!他什么都尝试,就是觉得好玩。

上次我在台湾大学演讲傅山,陈葆真教授听后,说她在故宫工作的时候,看到一个册页上有傅山题字,是从右边题过去的。所以傅山这个人就是奇,就是怪,不太受拘束,这也是王阳明心学的体现。傅山敢说,敢说直白话,敢说很多人家忌讳的话,敢说人家认为不体面的话。大俗就是大雅,他就是这样。

傅山、傅眉山水合册 天津博物馆藏 (节选)

赵琰哲:傅山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已经是在为人、行事、艺术上都很独特的一个人,而到后世越传越奇,什么拳法、神医等等,为什么大家会对他这么感兴趣,在后世不断地神化他?

白谦慎:对傅山演绎最早的也是最多的是山西地区,说他会显灵、能求药,民间传说也多,后来又有了徐克的电影《七剑下天山》。这源于傅山是比较奇的一个人。同时代的顾炎武是一个儒生的形象,正气凛然。而傅山是有点不拘一格,衣道服戴黄冠,跟别人打扮也不一样。他到汾州一个地方去,连小朋友都要来围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傅山是有点儿特立独行,有时候也比较招摇。但另一方面,他到山里隐居很长时间,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真有那么一面。所以,那真是太有意思的一个时代。其实也正因为那个特殊时代,大家现在感兴趣。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跟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特别贴近。

吴洪亮:最近大家好像突然对这个事情感兴趣了,从晚明、晚清,一直到民国。

白谦慎:那是因为我们自己处在一个剧变的时代,他们那时候也是一个剧变的时代。而且那个时候非常复杂,如何应对改朝换代,如何面对商品经济发达,如何与外国文化交流等。比如傅山是戴老花眼镜的,那时候荷兰人已经把眼镜传进来了。又比如傅山的好朋友韩霖懂炮术,被李自成抓去就是因为他会打炮。而且山西是传教士非常多的地方,山西又有伊斯兰文化,回民非常多。所以傅山的亲戚朋友里有天主教徒比如李天馥、韩霖,有回民比如梁檀,而他自己又是佛教又是道教,穿着道服住在佛庙里,三教合一,上下层都交往,跟底层人也有很多交流。

赵琰哲:所以您觉得现在大家对傅山的热情,可能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投射,一种情怀?

白谦慎:对!我书里面很大部分谈的是环境和时代。怎么应对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怎么折射在个人身上,应该有一点共鸣。另外很大一部分也与我们现在对艺术的兴趣很大有关,主要是跟生活好了、人们的文化水准提高了有关。

吴洪亮:其实晚明是个富裕的时代,艺术与各种社会问题一块发生了。

白谦慎:对艺术感兴趣,对傅山感兴趣,很大原因还是对晚明社会感兴趣。晚明是黄色小说最多的时代,是戏曲最多的时代,是笑话最多的时代,是没什么规矩的时代,是道德瓦解的时代,是贪污腐败的时代。同时那个时代流动性比较大,金融的流动性也比较大。

赵琰哲:伴随着这一热潮,近些年对傅山的关注越来越多。不仅在山西,在海外也有傅山研究会的成立。这些研究成果的突破或者新意体现在哪里?

白谦慎:关于傅山研究,现在比较麻烦的是整理工作还可以,研究工作不行。研究工作做得比较深入具体的就是姚国瑾先生,其他人的文章大多数价值不大。究其原因就是没有认真地开拓原始资料,有些就连《傅山全书》都没有好好地看过。这样的出版用严格标准来讲不能叫学术成果,贡献不大,读后收获不大,最多有一两条没见过的新材料,这是让人有点失望的地方。

赵琰哲:那么您个人学术兴趣在哪里,会持续关注什么?

白谦慎:首先我非常喜欢历史,个性使然。做历史研究的人和做其他学科不太一样,做历史研究,当你真正读进去以后会很有意思,很好玩。其实中国人对历史的兴趣是最大的,有所谓“史官文化”的传统。卖得最好的书是史学书,最流行的剧是历史剧,不管瞎编不瞎编。我们的历史特别丰富,特别悠久,文字记载非常多。

第二,我自己还有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主要是由书法生发出来的。书法是精英阶层的艺术,要全面解答艺术的问题,就要了解精英阶层的生活方式,包括学术、哲学,等等。我的研究课题,严格来讲《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是关心当代书法的一个结果,这又源于之前研究傅山及碑学的关系,一直传承过来的逻辑发展。我对书法史的观察其实蛮多的,但是真正落墨之处都是比较集中的——吴大澂、傅山。比较幸运的是,我所抓住的两个人都是处在变动时期。两个人的类型不一样,两个人的资料都非常丰富。

关于吴大澂,最近我刚完成一篇文章,关于晚清拓本的流通,其中就可以看到我写得有多具体。最近浙大还会举办一个研讨会,我的发言题目角度比较怪——《资讯、票号、运输——晚清收藏的网络机制》。谈的是资讯哪来的?多快到达?怎么去买?怎么付钱?异地如何运输?整个是谈这些问题,很具体。但是可不要小看了这个东西,这在当时与今天网上获取拍卖信息、电话委托、刷信用卡一样,是晚清一种新的方式,使得晚清的收藏家能够大规模地异地收藏。

吴洪亮:有时候我们常常觉得学者是老古董,虽然知道这个东西是有价值的,但是很无趣。您的研究,不管是《傅山的世界》,还是《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每次都能抓住一个点,它既能生发得很有深度,同时又使人觉得很有趣,让人认识到在探讨的是一个活学问。

白谦慎:希望如此。现在对历史的认识越来越复杂了,实际上我觉得还是应该把材料挖多了以后,结论水到渠成地出来。我很少应酬,大量时间是在图书馆看档案、看资料,看的主要是信札和日记。很多时候不是猜和想象的问题,而是有些材料已经告诉你是这样子了。

吴洪亮:消化这些原始材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吧?

白谦慎:对,要碰。打个比方我写晚清的运输,吴大澂写给山东潍县商人裴仪卿的信找着了,叫他把东西运到烟台交给盛宣怀,吴大澂写给盛宣怀交代他把古董运到太仓交给吴承潞的信也找着了,然后写给在太仓接应盛宣怀运来东西的吴承潞的信也找到了,三封信都找到了,就能对上,可以写文章了。

碰不到是正常的,碰到是少的。这跟傅山的应酬是一样的,大多数人应酬了不说,偏偏碰到傅山一边应酬一边发牢骚。如果傅山不说,应酬这个事就不存在吗?不是这么回事。运输也是一样,只不过材料有了以后,我可以给你呈现整个过程。即使没有这个过程,现象还是在那儿的。所以我讲,碰到是幸运,你能说事了,不碰到是最正常的了。因为我们本身研究的就是残存下来的历史。

赵琰哲:我听您做研究,起码要具备两个敏感度,一是对当下的东西要很敏感,古今相通,二是要很扎实地翻基础材料,从那些别人不仔细看的东西里生发思路。

白谦慎:观察当代和观察古代是一样的。我现在主要是在故纸堆里待着。当然这个翻故纸也是要有一定能力的,因为很多信札是草书,阅读起来是有难度的,所以要具备阅读草书的能力。

【后记】

在一个多小时的对谈过程中,温文尔雅的白先生给我们留下的深刻印象,一方面来自其治学研究上的犀利洞见、严谨细致,另一方面则来自其接人待物上的率直无拘、顽童一般。正如白先生自己所言,研究书法史几十载,观察现象颇多而下笔落墨谨慎,力求见微而知著。在其温和的笑容背后,我们读出了他对学术所抱持的坚定力量。后记

在一个多小时的对谈过程中,温文尔雅的白先生给我们留下的深刻印象,一方面来自其治学研究上的犀利洞见、严谨细致,另一方面则来自其接人待物上的率直无拘、顽童一般。正如白先生自己所言,研究书法史几十载,观察现象颇多而下笔落墨谨慎,力求见微而知著。在其温和的笑容背后,我们读出了他对学术所抱持的坚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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