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征文】戥子稱

 題記：物鑒良心

（修改稿）

如果我們家還保存了點祖傳的遺物的話，那值得一提的是那桿秤，說準確點，是一杆衡量藥劑量的戥子稱。

那是祖父留下的。

祖父與老姑爺在湘東老街合夥開了一爿藥店。

藥店有一匾，名曰：“濟世堂。”老姑爺解釋說，開藥店，良心店，只有保本微利，是善心善事，救死扶傷，急人之困，為廣大的百姓子民消除病痛疾苦，濟世安民，語出《論語·雍也》：“博施於民，而能濟眾。”（現在呢？有多少藥店老闆有是心？）

藥店掛一副對聯：“寧可架上塵封藥，但願世間無病人。”（如今，藥店醒目的招搖是買十贈五，買128元贈20個雞蛋，買500元贈一把雨傘，買1000元以上贈一盒腦白金）

記得舊時的老街很長，很深，有前街、正街、下街。雨天穿上釘鞋，由下街拾階而上，踏著一塊塊的青石板，往往一步一應發出“咯咯”的聲響，我不知道是釘鞋與石板接觸的響聲呢？還是深巷的回音呢？

也許是兩邊店鋪太多，鱗比櫛次，分散了我的視聽：扯布的、染布的、縫紉的、照相的、打鐵的、做豆腐的、買南貨的、抓藥的、開飯店、米麵店的、經營煤莊的……那時的湘東吳楚咽喉，枕雲程，吸淥水，有船從湘江來，商賈如雲，熙來攘往，熱鬧得很。

但药店只有一爿。

一到正街，就聞到一股藥香，知道前面是我們家的“濟世堂”了（那時偌大的一個湘東老街，有兩三位郎中，但只有一個藥店，不像現在什麼昌盛、天順、回春、同仁、本草、老百姓等名目繁複，藥店之多，十步一店）。我忍不住的深呼吸，因氣味好聞，深吸幾口，氣爽神清，好像中藥的“四氣五味”都有似的，不，《本草綱目》裏一千多味藥氣都沉積在此，在這家“老字號”，老藥鋪了吧。

那時祖父不到五十，他說，中醫之靈在乎中藥，故採辦務真，做到.名正、料優，有的藥產地很關鍵，有的藥需要多年野生的才靈，有的藥還需要加工，需要精湛的技藝，中藥才顯靈。他向外購藥。一般是到樟樹，所謂“藥不到樟樹不靈”，樟樹作為自古有名的中藥集散地，什麼藥都有，有的名貴藥，還要到實地去買，如甘肅黃芪、山東東阿阿膠，吉林長白山人黨參，雲南文山田七、……他為我講到一些有關名貴中藥的常識、故事，如雪蓮要到新疆的雪山上采；何首烏是成對的；冬蟲夏草有季節的演變；海馬不是馬，因其頭部酷似馬頭而得名，是一種奇特而珍貴的近陸淺海小型魚類；龍涎香取自宰殺的抹香鯨腸內分泌物（即鯨魚糞便，它是抹香鯨吞食墨魚後，胃腸道分泌出來的灰黑色的蠟狀排泄物；鹿茸是雄鹿的嫩角，沒有長成硬骨時，帶茸毛，含血液，叫做鹿茸；麝香為雄麝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的腺囊的分泌物，乾燥後呈顆粒狀或塊狀，有特殊的香氣，有苦味，可以製成香料，是中樞神經興奮劑；海鳥金絲燕的巢穴，多建在熱帶、亞熱帶海島的懸崖絕壁上，圍繞著藍天碧海，金絲燕在春季開始做窩，它的口腔裏能分泌出一種膠質唾液，吐出後經海風吹幹，就變成半透明而略帶淺黃色的物質，那就是我們所說的“燕窩”。那些最名貴的中藥，都極為稀有、難得。

兒時眼裏，什麼都是新奇的。

藥鋪裏有兩三個夥計，我曾饒有興味觀察他們演技，最撩人的情節就是抓藥。夥計（藥師）接過處方，先過目，再放攔櫃上展平，用石鎮紙壓住其角，按抓幾服（劑）鋪上幾張黃裱紙，拿起戥子秤。

啊！我這裏禁不住要潑墨於現時孩子所不曾見的戥子秤了。

抓藥的功夫在手頭，戥子稱是用來校正的，爺爺說的“天地之間有桿秤，那秤砣就是戥子稱！”

那不是模仿《清官謠》嗎？我不解疑惑，還是爺爺解釋給我聽：“開藥店，最重要的是良心，醫生給病人開了處方，一副藥十幾味，有多有少，湊合起來，才能發力。別看那小小的一杆戥子稱，卻牽涉到身家性命，所以不亞於一個當人生死的清官。”

我曾端詳那戥子稱，銅盤、銅砣，象牙杆，秤戥量單位精確錢、厘、毫。開始抓藥時，夥計先倒置秤盤，用秤桿敲敲盤底，抖落殘留的雜質，再左手提秤向百眼櫥走去，每一味藥與抽屜標籤對號入座，右手抓藥，一味一稱，秤砣放在劑量的星子上，不偏不斜，多了減點，少了加點，抓好一味，在處方上對應藥名打勾。若有搗碎藥，就稱好放入搗藥缽裏叮叮噹當搗幾下。等藥抓齊了，再核對一遍，確認無誤，就一一打包。打包的過程，夥計動作麻利，將黃裱紙四邊收攏，折成鬥狀，撴一撴，包成一個方棱出角的梯形，然後一包包碼起來，將處方封頂，一手按住處方，一手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線坨上拽下一段，橫一捆，豎一紮，再打個便於提攜的結，然後算盤子劈劈啪啪一撥，得了。

兒時心裏，什麼都容得下。

我的記心又好，耳濡目染，習見習聞，能背的出幾十種中藥的名字來，如黨參、黃芪、砂仁、熟地、桂枝、當歸、白芍、茯苓、甘草、川芎、丁香、 玉竹、 艾葉 、龍葵 、白芷、 白薇 、半夏 、朱砂、 百合、 赤芍 、芫花、 連翹 、沉香、 佩蘭、 郁金、 梔子 、重樓、 神曲、 首烏、 蓮房、 桔梗、 海藻 、紫草、 藿香、 檀香、 檳榔 、鎖陽 、紫苑 、紫蘇 、橘紅、枸杞子、女貞子、仙靈脾、陳皮、兒茶 、龜板、 馬齒莧、 天竺黃 、小飛揚 、天花粉 、車前草 、五靈脂、 木棉花、 月季花 、玄明粉 、安息香 、決明子、 赤石脂 、吳茱萸 、忍冬藤 、辛夷花 、連錢草、 沙苑子 、紫河車 、旋複花、 密蒙花 、寒水石 、款冬花 、威靈仙、 牽牛子、 絡石藤、 夏枯草、 素馨花 、蓮子心 、覆盆子……

有趣的是爺爺教我的辛棄疾用中藥名寫出一首《滿庭芳》，至今還能背出：

雲母屏開，珍珠簾閉，防風吹散沉香。離情抑鬱，金縷織流黃，柏影桂枝交映，從容起，弄水銀塘。連翹首，驚過半夏，涼透薄荷裳。

一鉤藤上月，尋常山夜，夢宿沙場。早已輕粉黛，獨活空房。欲續斷弦未得，烏頭白，最苦參商。當歸也！茱萸熟，地老菊花荒。

詞中巧借二十四味中藥名，活龍活現地刻畫出一位貴婦人的心聲。

其實，每味中藥功用各異，以補品爲例，鹿茸壯陽、阿膠補血、蓮籽補心、枸杞滋陰、菊花清熱、山藥護血管、紅參提氣，中藥行家摸著良心說，好的補品不一定貴，貴在身體的需要，油鹽蔬菜飯是最好的進補，東南西北中，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至於平常的一點感冒、燒熱、嘔吐、咳嗽、便秘、腹脹、瀉肚等，如風寒感冒，喝柴胡、防風、生薑湯，上火，喝黃梔子水；銅錢鮮敷銅錢草，自己可以去抓幾味中藥，服後就好了。

現在，老百姓不信中醫，不是中醫不靈，中醫本來就是“慢郎中”，藥力來得慢，可中藥來歷莫名。

現在的中藥，有多少來自天地之間野生？有多少來自天地良心？

物鑒良心！

叩問：蒼天！

生存的原生態哪裏去了？

叩問：大地！

食物的原汁原味哪裏去了？

中藥的原有藥力那裏去了？

天知! 地知！戥子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