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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沅江/彭其芳 

 zqbxi 2019-07-31

  沅江自贵州深山里发源,汩汩滔滔,飞流直下,以丰甜的乳汗哺育两岸人民;同时又以母亲的胸怀搂着一个个美丽的城市和村庄;它还以自己独特的个性,用一个个险滩暗流,锻炼人民坚强的美德,彰显人类生命的负载。


沅江之子

 

    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是水。我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以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的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是因为我记得水上的语言太多了。


    沈从文是沅江哺育的儿子。沅江也是他的母亲。

 

    沈从文对沅江的爱是深深的。儿行千里,总把母亲牵挂,梦中想,笔下诉,千般情感何曾随水东流去?解放后,他在四川参加土改时,写信给北京的妻子张兆和,总是念念不忘沅江,不忘沅江边的湘西重镇,他生活过多年的常德:

 

    “因看三峡景,大家停止学习一天。水窄处还不如沅江,两岸山有些地方也不如沅水山之秀峭。特别是水流黄浊浊的,壮而犷悍,和沅水清绝透明不同。”

 

    “今天下午二时半到内江县,是川南大地方,出糖和橘子,有文化,多知识分子……水名沱江,大如沅水,清而急……”

 

    “到常德时,还到麻阳街探探乡亲,几个老麻阳婆守在一个狗肉专馆,前摆烟酒小摊,那专馆却有四十三只狗腿挂在屋梁上……车过桃花源时停了停,有个水溪合作社小铺子,铺里三五张茶桌也还坐了好些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人物……唯一有点古空气的是一坛酒,但也是常德来的烧酒……”

 

    沈从文年少时离家远行,就是顺沅江而下到了常德。常德是他人生的第二个驿站。可是他来常德后生活无着,彷徨而苦闷,不得于混迹于军队,于是便有机会在沅江上乘船往返,历经了许许多多的风浪之险,看过不少两岸人民的苦难生活。

 

    饱览沅江两岸的如画风景,等于在上人生的大课。水的灵性让孙从文的思维奔腾起来,水演绎的故事让他寻到了自己拓展的大道。是沅水蕴藏的湖乡文化给他以滋养,于是他就写自己的熟悉生活,家乡的和沅水的。一大批写沅江的作品相继问世,这些后来奠定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如与沅江相关的《箱事岩》、《桃源与沅洲》、《船上》、《常德的船》、《丈夫》、《沅陵的人》和《沅水上游的几个县份》等等。

沈从文的沅江

 

    他曾多次透露自己的秘密:“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是水。我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以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的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是因为我记得水上的语言太多了”。

 

    他说的水,主要是指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不息的沅江之水,在他的笔下长流不断的沅江之水,在他的生命承载中支撑着他的永不枯竭的沅江之水。

 

    他爱沅江爱得太深了,说:“海虽然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多益处可言。黄河则沿河人口都市人口太多,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趣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美我故乡的这条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验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沈从文的沅江

重归沅江

 

    一栋栋吊脚楼引起了他的许多想象,他高兴得在心里呼喊着,他到了“翠翠”的家乡了。在江水平静的地方则可以看到江水清澈得发蓝,水底的岩石清晰可数,游鱼往来嬉戏,明净的江水无半点儿渣滓。当夕阳的光晖,从山峰间肆意地倾泻下来的时候,一江之水也被染红了。这些景象“极感动”了他,他“十分温暖地爱着”。


    1933年冬天,沈从文离别新婚的妻子,冒着南方难耐的严寒,踏上了回乡的路,心急火燎地要去看望两位母亲——生他养他的老娘,和哺育他成长的沅江。

 

    他说:“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18年。常常思念的18年。”这是久久渴望的18年。游子归来了,怀着一颗热爱的心。当年的流浪儿,如今已是享誉全国的作家了。他归家的心情特别好,虽然不是“仕宦而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1934年1月12日,沈从文到常德后,便在朋友的帮助下坐车到了桃源,随即租得一只油得发亮的小篷船,第二天便乘船逆水而上,开始了他的又一轮的沅江之行。

 

    一路上,他写信(有时一天连写三封长信)、画画(用彩色蜡笔),兴致很高,忙个不停,有一股扑到亲人怀抱的温存感觉。自当天他跟妻子写第一封信起,到1月19日下午1时到泸溪为止,短短的8天时间,他至少跟才分离的在北平的妻子张兆和写了38封信。用他的话说,是“我心中尽喊着你,有上万句话,有无数的字眼儿,一大堆微笑,一大堆吻,皆为你而储蓄在心上”。

 

    这么火热的亲情,是他在沅江之上有着极愉快的心境萌发出的。他向妻子叙说的,大都是在沅江上看到的听到的和见景生情而想到的。

 

    他是第一次用书信的形式,这样集中地全方位的描写沅江。

 

    在沈从文的信里,没有黄叶乱飞、秋气肃杀;没有水冷石出、关山冷落;也没有江风劲吹、寒气逼人。他把沅江的冬天当春天来写了。

 

    他在江上,看到一个个木筏上面,圈着泥土栽有小菜,喂养着鸡鸭;看到小小的渔船载着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一只只大船小船,顶着急浪,由纤夫拉着,向上游艰难地行驶;看到一个个山湾处,停泊着很多的船只;看到一个个妇女走到临江而立的岩石上,捶洗着花花绿绿的衣裳……

 

    再把眼光伸延到江岸上,则见江岸仍然是绿树青山,修竹茂盛;夕阳的余晖明朗朗地衬托着一路上许多白塔的高大雄姿和古城墙的古老庄严。偶尔有几只山鹰,伸开了强劲的长长的双翼,把晚霞精心剪裁。

 

    一栋栋吊脚楼引起了他的许多想象,他高兴得在心里呼喊着,他到了“翠翠”的家乡了。在江水平静的地方则可以看到江水清澈得发蓝,水底的岩石清晰可数,游鱼往来嬉戏,明净的江水无半点儿渣滓。当夕阳的光辉,从山峰间肆意地倾泻下来的时候,一江之水也被染红了。这些景象“极感动”了他,他“十分温暖地爱着”。

 

    一路上,他又听到了竹篙点水的声音,长桨击水的声音,听到了船行时船底零距离与江水亲昵的声音,以及岸上纤夫俯着身子,手脚并用拉纤的号子声……这声音“幽静温柔”,一次次轻轻地叩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他还听到了江岸上母鸡生蛋的声音,两岸的羊儿隔江对着呼唤的声音,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和锣鼓声,以及狗叫的声音;船停泊在一个山湾处时,黄昏里人皆只剩下一个影子,船也只剩下一个影子,堤岸上只见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动,炒菜落锅的声音与小孩的哭声杂然并存……“好一个圣境”。

 

沈从文的沅江

 

    这些久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亲切。它们把沈从文唤回了古朴幽静的村庄里,荡涤了他从闹市带来的种种忧烦;特别是他还“听到了唱小曲的声音”,说“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有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指”。

 

    “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且有人“说再来,过了年再来”,“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他变得“很忧郁的”,说“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的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

 

    他对妻子这样说沅江:“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这大地上轻轻飘逸的沅江,又为他上了一堂课:是人生的大课,是宇宙的大课。于是他深深地感到,“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


    沈从文走水路回家乡去,并不轻松的。

 

    沅江在湖南四大水系中,是弯最多、滩最险、水流落差最大的。一路上逆水而上,过长潭,越险滩,绕礁石,可谓险象环生。一块块被撞碎的木船的船板在水上漂流,一只只破船被拖上岸在修补,有人在那里敲敲打打。他乘的小船就是在沉舟侧旁而过。

 

    他告诉妻子:“船现在正在上滩,有白浪在船旁奔驰”,“船又在上一个大滩了,名为九溪”,“好厉害的水,吉人天佑,上了一半,船头全是水”,“船尖浪里时是两面乱摆的,你只看我写的字就明白了”,“你放心,这滩又拉上了”,“我的船已过危险处”,“这和水的争斗,在这条河里,至少有廿万人的……”

 

    船过险滩时,他一手握着妻子的像片,一手握着笔给妻子写信:“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别的是无可怕的。”“若是大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个伴”(指妻子的像片在手里)。大浪扑到船头看望他,是想把这位游子看得更真切些,于是他也就大大方方地让它看了,从不躲闪,也不埋怨。

 

    他常常站在船的后舱看许久的水,许久的天,于是善于思索的大脑便膨胀起来了,想到江阔地宽,月移斗转,岁月沧桑。世上有很多东西是难于觉察到它的瞬间之变的,如千里逶迤远行的沅江,以及江里的石头和沙子等等,而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以及那些拉纤的、卖唱的、捕鱼的等等,是很容易在沅江之岸消失的。不过永恒中有变,变化中的永恒,世上万物的存在,绝对化了的东西是没有的。

 

    想到这些,他沈从文先生似乎感觉这大地上轻轻飘逸的沅江,又为他上了一堂课:是人生的大课,是宇宙的大课。于是他深深地感到,“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

 

    沅江就这样开发了沈从文的心智,启迪他的人生,让他重新掂量了生命存在的价值,他说:“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对于人生,对于爱情,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

 

    沈先生已长眠在地下了,但他仍然在沱江边上想着他一生热爱的沅江,想着他在沅江上度过的许许多的日夜,想着沅江边的古城常德的沿河而建的吊脚楼以及宁静的港湾里停泊的各种各样的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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