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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的非长安 --- 剧版《长安十二时辰》观感

 冲霄3e8ixadnpn 2019-08-02

耗资不菲的场面,是亮点

但跟真实的大唐长安,却是渐行渐远。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摩肩接踵的西市,华彩绚烂的灯火,确是上元佳节的长安盛景。

只是,如此美轮美奂的场面,整整一年里只有三个夜晚,而已。

除此之外的三百多个夜晚,偌大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宵禁之下,唯有不需要看得清的那些事可以进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即为诗仙太白的写实。

锤捣布匹这一既不用出门又不必照明的事体,最适合宵禁的长安之夜

作为帝国国都,长安的核心并非坊市,而是皇城。铺陈布局,首要考虑也是宫禁的安全与供给,而非居民的便利。

长安城说到底,是为了太极、兴庆等皇家苑囿而存在的

每年一度的上元开禁,以及随之而来的彻夜狂欢,背后仍是长安城防的外松内紧。胡商进入长安,要经历繁杂的“背景调查”,绝非粗粗一轮检查那么简单;皇城宫殿四周,更是重兵设防,拒马鹿角长枪画戟一应俱全。在这三天三夜里轻易妄动,即便彪悍的草原狼卫,恐怕亦属不智之举。

更何况,一年里只有三个日夜的“窗口”,制造“九一一”袭击效果之外全无诉求的拉登大叔或许可以接受,而要以袭击长安“攻其必救”的草原势力,却是不可能有日复一日的耐心 --- 长安城里的“阙勒霍多”没烧起来,河西走廊那头的窝却是早给大唐的步骑端掉了。

从《街亭》始,马伯庸的风格是:“原来历史可能是这样”;然而这回的“十二时辰”,却是地道的超小概率事件

天宝三载,大唐朝局

断言“十二时辰”是超小概率事件,更重要的理由,在于天宝初年的大唐朝局。

以长安的戒备森严,单靠一帮外来的“狼卫”是办不了啥事的;没有位高权重一掷千金的内应,龙波/萧规的杀手团别说潜入宫闱,就是进入长安都未必办得到。那么,在天宝三载,谁有可能是祸乱长安的幕后主使呢?

圣人李隆基,最先可以排除。此时的玄宗已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状态,所要的就是跟还俗的太真久居骊山,享受岁月静好。哪有甘冒生命危险,自个整出一场大折腾的兴致。

皇帝不想折腾,右相李林甫呢?

“阿郎”恐怕是更没有兴致

李林甫爬到高位,靠的是“口蜜腹剑”的揣度人心,尤其是李隆基的圣人之心。玄宗孜孜以求的是岁月静好华清池,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切琐碎政务皆委于相府。到头来,却是弄得长安城狼烟四起血流遍地 --- 难道林甫同学不怕天子震怒,一声令下,褫夺相位,打进大牢?

再有一层,玄宗对于林甫如此倚仗,权衡朝局,尚在其次;首要因素,是没有林甫这样的敛财高手,大唐王朝的现金流早就无以为继。

没有财税制度的大唐

说大唐没有财税制度,略嫌有些过矣;然而终其一世,大唐始终没有建立可称之为正式的财税、养廉与兵役制度,却是恰如其分的形容。

开唐之初,实行从前朝继承的租庸调制。适逢隋末天下不宁,人口锐减土地荒芜。唐朝遂在人口普查的基础上,每丁授田百亩(永业田20亩,口分田80亩)。接受授田后,每丁每年交纳粟2石(租)、绢2丈绵3两或布2丈4尺麻3斤(调)、为朝廷出工20日,称正役,不役者每日纳绢3尺或布3尺6寸(庸)。

租庸调税制,虽在法理上并不以均田为基础,然其以人丁为本,不论土地归属亦不论家财状况,只按人头数目征税派差,事实上只能在自耕农遍布天下之际运转顺畅。至天宝年间,土地兼并日增,户籍久不更新,大批自耕农或投身贵胄高官门下为佃户,或脱籍亡命他乡不知所终,更有戍边亡者亦不得除籍。户部仍按旧籍征敛,县府遂将虚丁税赋尽数摊到百姓头上,后果只能是更大面积的弃籍为佃或弃籍逃荒。至此,租庸调制已是难以为继。

“没纸了”,确是租庸调制崩塌的因素,但肯定排不到前列

有唐以来,租庸调制征收上来的钱物,却并不用于朝廷官员的薪俸。此乃唐之财税的堪称奇葩之处。唐之禄,一为如平民般授予职田,一为以“公廨钱”放贷赚取高息。如此以导致金融货币秩序混乱为代价,回避财税现收现付的体制,至开元之末,终于渐渐不支 --- 或许,原因之一就是类似如今 --- 持续高涨的地价房价终于触顶。觊觎公廨钱本金的奸猾之辈,亦是胆量日增。

随着公廨钱的亏空有增无减,官吏们职田也被私下典当出卖,大唐财政之崩坏日甚一日。恰在此时,唐初一度造就了能战之师的府兵制,也到了不得不更弦易辙的时辰。

承袭于西魏的府兵制,具有浓厚的封建部落色彩。简而言之,归于各地“折冲府”统领的府兵,是按照“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调”的标准,从均田农户中拣拔健者,平素务农,战时入伍。府兵自备军器,时常操练,虽然负担也是不轻,但在唐初上升时期,授予的田地尚且足以支撑。加之太宗贞观年间仍注意与民休息,战事并不频繁,每获胜利又有朝廷赏赐,此际的府兵战力尚可,在社会上也有一定的地位。

至高宗武后之时,帝国的疆域已告大幅扩张,而府兵仍以腹地之民为主,随着边境战事频起,府兵跋涉于路长戍于边,“壮龄应募,华首未归”。而在帝国境内,均田制遭受破坏,生活成本却持续高涨。无地无钱的府兵入不敷出,社会地位在短期内急剧降低。随着逃避兵役日渐普遍,折冲府面临无兵可调的窘境。开元十一年(西元723年),李隆基只得采纳宰相张说的提议,招募士兵成立“长从宿卫”。开元二十五年(西元737年),再召募长驻边镇之兵,称“长征健儿”。府兵转为募兵,已是不可挽回。

“陇右崔器,旧历二十三年募兵,军帐中攒有贼头八十四颗”

岁入崩塌,官吏募兵开支却在剧增,由江淮至洛阳,再经三门峡山路,逆大河径流而入关中的漕运也令朝廷头大不已,看似光鲜无匹的盛世,实则已是势成骑虎的烈火烹油。

在此形势下,林甫的首要职责,就是搞钱搞钱再搞钱。任何官场内斗,都是在或卖官鬻爵或国营垄断的挖空心思之后,方才可以谈起。玄宗年间,将上元佳节原本仅有一夜的解除宵禁,扩展到了三天三夜,固是为了营造天子与万民同乐的和谐气氛,却也未尝没有以消费带动税赋的动机。数天之内所得抵得上平时数月征敛的财源,一旦大伤元气,第一个混不下去的就是这位右相。

战战兢兢的大唐太子

既然不是圣人,也不是林甫,那么乍看“利高者疑”的太子呢?

诚然,除去了皇帝又让宰相涉案,太子就是最大赢家。只是,有动机者还需有能力办到这件事,方可具备被怀疑的资格。

东宫掌握长安兵权,这在天宝年间是最不可能出现的局面

大唐,是胡风深重的朝代,也是出了玄武门之变的朝代。从开元到天宝,李隆基对东宫猜忌极深。李亨当上这个太子,就是在李瑛等三位兄弟被贬谪处死之后的事。什么事都不做,什么权都不揽,尚且未必保得住性命,更不要说这样做错了难辞其咎,做对了功高震主的差事了。由东宫负责长安城防,是李亨不敢接,玄宗不敢给的。至于“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贺知章,作为一介文士,更是全无以“伏火雷”弑君刺相的实力与胆魄。

而在另一方面,东宫一日尚在,就是名分上的储君。宰相位居百官之上,在储君面前却须称臣。弹劾东宫左右的羽翼,林甫尽可以百般构陷,然而弹劾太子四字,无论如何不会从“口蜜腹剑”的“奸相”嘴里冒出来。这些戏份,虽可让当下的年轻观众追剧,却绝无可能出现在大唐之时的长安。

林甫、禄山、那口高压锅

至于现下开始传扬的幕后主使安禄山一说,就更是荒腔走板了:林甫提议重用胡将,虽则私心深重,但却是以极厉害的邪门功夫保驾的。天宝年间,进京述职,禄山觐见皇帝只需装憨卖傻一番即可蒙混过关;然而到了相府,林甫不仅对于河北三镇的情势了解得比禄山更为清楚,而且禄山心里想什么接下来要说什么,无不为林甫参透。虽是隆冬时节,禄山每每汗流浃背。如此几番下来,禄山心里明白,虽说作为三镇节度使,军政财税皆是大权在握,但在范阳河东平卢的地盘上,不知安插了多少林甫的暗桩。莫说将叛乱或谋刺付诸实施,就是脑袋里想一想,只怕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那颗脑袋已经在送往长安的路上了。

由是,林甫一日在朝,禄山一日不敢存异志。然而,代价就是维系大唐安全的体系被彻底败坏。林甫建立了一个对林甫高度依赖的体系,一朝再无林甫的邪功镇住局面,恐怖的大爆炸便是随时上演。


譬如,这三位看上去就不像唐朝人的穿越过去,如林甫那般让禄山从心底畏服,怕是万万办不到的

总结起来就是:向来以具有可信度的“另类历史”独树一帜的马伯庸,在“十二时辰”这本书里已是突破了“历史的可能”;而为了收视率,又高倍“加杠杆”的这部剧,更是在唐朝的年代,组合了宋代的夜市、明清的火器与西方文明叩门之后方才出现的对话方式。对此观众尽可欣赏,然而高科技的画面所呈现的华灯和悬疑,却跟当年真实的大唐长安并无关联矣。

天宝三载,并无十二时辰渲染的刀剑相向人仰马翻。但在一片近于无聊的平静下,系统性的风险步步迫近。宛如一口密闭的高压锅里,水温在一点一点升高,直至沸腾汽化。

天宝十四载(西元755年),同样擅于敛财却全无林甫的邪门功夫眼力价的国忠,高效的烧炸了那口危险的高压锅。

禄山从高压锅里跳了出来,灾难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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