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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重返查令十字街84号

 zdjphoto 2019-08-07
《查令十字街84号》的故事被称为“爱书人的圣经”,在无数爱书人心中激荡留存。怀才不遇的纽约女作家海莲,与伦敦旧书店店员弗兰克因巧合通信二十余年,而后来弗兰克猝然长逝,两人最终也未能见上一面。

今年4月,《重返查令十字街84号》(下文简称《重返》)在国内出版,我们终于能读到《查令十字街》故事的后续。这本书由海莲访问英伦的41篇日记组成,与书信集《查令十字街84号》交相映照。

本文内容节选自书信集和日记集,细数那位大大咧咧、刀子嘴豆腐心的美国女作家与稳重勤恳、富有才思的英国绅士的种种细节。两人在二十年里逐渐成为彼此唯一的知音,然而书店停业、物非人非、斯人已逝、人去楼空。

海莲曾在信中这样感叹:“这下子你该明白了吧,弗兰克,这个世界上了解我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了。

01.

爱书人的“怪癖”与通病

美国女作家海莲的爱书之情溢满纸页,她是一个“挑剔”的读者和顾客,有一套自己的“爱书哲学”。

在《查令十字街84号》中,这些爱书人亲切有趣的细节跃然纸上,像是爱书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密码,一下子拉近了读者与这位爱书成痴的美国老小姐之间的距离。

爱书的你说不定也有类似的感受。

和很多爱书之人一样,她看重书籍的品相,在写给书店的第一封信里她就这样写道:“寄上我最急需的书的名单,如果你们有干干净净不超过五美元一本的二手货,请将此函视作订购单,给我悉数寄来。”收到喜爱的书,她也会在看书时格外注意,“免得让它溅到酒滴、沾了烟灰”。

她也常常与二手书扉页上前任主人的签记共鸣:

我着实喜爱被前人翻读过无数回的旧书。上次《哈兹里特散文选》寄达时,一翻开就看到扉页上写着“我厌恶读新书”,我不禁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前任书主肃然高呼:“同志!”

我喜欢扉页上有题签、页边写满注记的旧书;我爱极了那种与心有灵犀的前人冥冥共读,时而戚戚于胸、时而被耳提面命的感觉。

她会为美丽书籍的装帧神魂颠倒,会在心里将美国图书与英国图书暗暗比较,甚至有的时候还会觉得自己的“陋室”配不上书籍的美丽。

斯蒂文森的书真是漂亮!我捧着它,深怕污损它那细致的皮装封面和米黄色的厚实内页。看惯了那些用惨白纸张和硬纸板大量印制的美国书,我简直不晓得一本书竟也能这么迷人,光抚摸着就教人打心里头舒服。

打出生起我就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书。拥有这样的书,竟让我油然而生莫名的罪恶感。它那光可鉴人的皮装封面,古雅的烫金书名,秀丽的印刷铅字,它实在应该置身于英国乡间的一幢木造宅邸;由一位优雅的老绅士坐在炉火前的皮制摇椅里,慢条斯理地轻轻展读……而不该委身在一间寒酸破公寓里,让我坐在蹩脚旧沙发上翻阅。

▲ 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2016),海莲·汉芙诞辰100周年纪念作,由汤唯、吴秀波主演

除了装帧,对纸张也颇为在意:

他的前任主人是个大草包,连书页都懒得裁开。我将它们一一裁开,内页用的是薄得几可透光的印度纸——我们这儿管这种纸叫“洋葱皮”,真是恰如其分。

要是哪本书用劣质的内容以次充好、滥竽充数,被她的火眼金睛发现,她会毫不客气地嗤之以鼻:

这本书根本不够资格称之为《佩皮斯日记》,这只是哪个没事找事做的半吊子编辑,从佩皮斯日记里东挖西补、断章取义,存心让他死不瞑目!

我得去睡了。我会做一个可怕的噩梦——披着道袍的妖魔鬼怪,拎着一把把血淋淋的屠刀——上面分别标示着“段”、“节”、“选”、“删”等字眼,霍霍朝我追来……

她嘴上说着看重的是书的内容,并不在意版次,但是遇到了心爱之书价廉物美的首版,还是忍不住要正直地“剁手”。

是的!我要!我真是快要受不了我自己了,本来我并不特别讲究首版不首版的,可是,“那本书”的首版……

▲ 爱书人剁手法则:剁手悔一时,不剁悔一世

相比没有读过翻过的书,她更喜欢先在图书馆借了书读,读完觉得喜欢再购买。因为她看重“试读”的过程,在她看来,购买一本没有试读过的书,“不就像买了一件没试穿过的衣服吗?”

其实我哪里是对书店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书里写了些什么。我平时不逛书店,我只在图书馆里浏览,在那里你可以把一本书借回家,读它;如果喜欢它,就去书店把它买下来。

心心念念要读的书左等右等都没有到,她就会立即变身人形“到货提醒催促机”,一遍遍假装厉声地监督和询问弗兰克书籍到货的情况。

弗兰克·德尔!你在干嘛?我啥也没收到!你该不是在打混吧?利·亨特呢?《牛津英语诗选》呢?《通俗拉丁文圣经》和书呆子约翰·亨利的书呢?行啦!别老坐着,快去把它们找出来!

“买书如山倒,书架摆不了”,这可能是让所有读书人都头疼的难题。

我只有三座书架,可是实在已经找不到可以让我清掉的书了。
不过书多归多,借书不还的朋友还是不可饶恕。毕竟“你可以问我借钱,但是不要问我借书”。

有人把我原有的一本借走了赖着不还。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再循规蹈矩的人怎么一霸占起书来都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气派。

最后还有书籍与时令的搭配,这也是爱书人独有的讲究。

春意渐浓,我想读点儿情诗。别给我寄济慈或雪莱!我要那种款款深情而不是口沫横飞的。怀亚特还是琼森或谁的,该寄什么给我,你自己动点儿脑筋!最好是小小一本,可以让我轻松塞进口袋,带到中央公园去读。

爱书之人对书籍的热爱无法掩饰,爱书懂书的人会凭借对书籍的品位与细节互相辨认,海莲与弗兰克也正是因此幸运地寻觅到了对方。

也正是这些孜孜不倦对书的细节描写,才让读者的心与故事如此地接近。书也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之一。

02.

一场迟到的文艺朝圣

海莲开始与弗兰克通信的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年代的伦敦,可能是最差的伦敦,大战刚过、百废待兴,但或许那也是爱书人眼中最好的伦敦。

买同样的一本书,在纽约可能得走到“五十条街外”,买到的还是“又脏又丑”的“硬纸板”版本。但在伦敦,虽然物资紧缺,食物都得靠配给,城市和国家还在满目疮痍中等待愈合,书商们却饿着肚子奔走于书市和乡间宅邸,搜寻这个国度最美好的精神文化遗产。物质相对丰富却买不到英语文学的美国,与物质匮乏却仍有精神食粮为继的英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以本质上,《查令十字街84号》也是一个关于人们如何寻找自己精神故乡、文化之源的故事。

海莲是做派上的美国人,精神上的英国人——约翰·邓恩、约翰·亨利·纽曼、亚瑟·奎勒-库奇,一众英国作家学者,是她的文学启蒙,英伦因而也成为了她的文学圣地。在她看来,她对伦敦的向往,称得上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乡愁:

我想看伦敦,犹如老人在临死前想要看自己的家。
 ▲ 海莲·汉芙:“我一生都在逃避拍照。”

母国文字长久地疗慰异乡之人,这种情绪是如此普适。

在那本题献给“伦敦市民”的《重返》中,海莲说道:“除了伦敦,我从未想过要去其他哪个城市!”在《查令十字街84号》里,也有这样一段多次出现的经典段落,展露了她对伦敦的憧憬向往:

大概因为我长久以来就渴望能踏上那片土地……我曾经只为了瞧伦敦的街景而看了许多英国电影。记得好多年前有个朋友曾经说:人们到了英国,总能瞧见他们想看的。我说,我要去追寻英国文学,他告诉我:“就在那儿!”

▲ “Then it’s there.” 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2016),汤唯、吴秀波主演,同样是母国文学在抚慰异乡之人。

的确,在美国能找到许多关于精神自由的佐证,但又有很多人深知,如果想找到美国文化的根和英语文学的源,只能重返英国。

1971年,55岁的海莲·汉芙终于来到这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国度,这是海莲对于自己文学启蒙的一场过于迟到的敬礼。在这趟旅程中的海莲是有些过于激动、诚惶诚恐的,她在日记中记下自己往返迂回的心理活动,间或夹杂着具有戏剧性的自嘲,这些情绪源自长久以来的物质上的不丰沛,还有因一直不受重视、不够好运而诞生的奇怪的焦虑感与不自信。

生活对她实在算不上友好,甚至这场旅程之前的不久,她刚刚做完子宫切除手术。所有的这一切,让她成为了一个会在好事发生之前率先想遍所有可能出现的糟糕状况的人。这次旅行对她而言,像是一场提前知晓一生只有一次的狂欢,她拼命用力地撷取这个城市的文化精华,尽力让很多场合显得更加有仪式感——这场梦幻之旅来得有些太晚,因而变得对她太过重要了。

在《重返》中,海莲记下了和朋友的这样一次对话:

《周日快报》的安·爱德华兹带我在萨沃伊酒店用午餐,她不相信我对伦敦不感到失望。

“当听到你要来,”她说,“我想给你写信说,‘亲爱的,别来。你晚了十五年’。”

伦敦到底有没有令海莲失望?

她应该是因圆梦而满足的,在很多这样的时刻:车经过汉普斯特德荒野,透过墙边锁着的大门看见卡尔·马克思墓的时候;走到环球剧场遗址的街角,尽管昔日胜景不复存在,还是觉得“激动得脑子像要炸开”的时候;在牛津三一学院,走在在约翰·邓恩漫步的校园,探访约翰·亨利坐过的小礼拜堂的时候;当她走入圣保罗大教堂,进门仰望教堂高高的穹顶,畅想着曾在这里发生的无数过往的时候……

▲ 伦敦莎士比亚环球剧院,1997年仿造伊丽莎白时期的设计,在剧院原址附近落成。

但这也是矛盾和祛魅的,毕竟二十多年之后,适合他们最好的时代仿佛已经过去。在弗兰克1965年的信中,两人互相寒暄的用语变成了“还健在”、“书源短缺,书价节节攀升”,属于古书市场最好的时光似乎不再复返。

1971年,当海莲真正看到查令十字街的时候,她这样记录下当时的心境:

最后,希拉(弗兰克的大女儿)说:“到查令十字街了,海莲!”

我看着黑暗模糊的窗外,想说一些应景的话,但是我能够看到的只是狭窄潮湿的街道和一些亮着灯的服装店橱窗,这和克利夫兰的市中心又有什么不同!

“我到了,”我说,“我在伦敦,我做到了。”可是在我的心底,却觉得这不是真的。

这其实也与她第一次走进弗兰克的书店时有了呼应。

两个大房间已经被清空,一目了然。甚至沉重的橡木架子也被扯离墙壁,翻倒在地板上,布满了灰尘,成了无人过问的弃儿。我上了楼,进入另一层空旷阴森的房间,贴在窗上用来拼成‘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的字母,从玻璃上被撕下来,有一些躺在窗台上,它们的白色油漆碎裂,剥落。

我开始走回楼下,心中想着一个人,现在已经死了。我和他通了这么多年的信。楼梯下到一半,我把手放在橡木扶手上,默默对他说:“怎么样,弗兰克?我终于到了这里。”


书店停业。斯人已逝。人去楼空

03.

消失的缓慢与浪漫

海莲在五十年代写过:

我们活在一个诡异的世界——这么漂亮,又能终身厮守的书,只须花相当于看场电影的代价就能拥有;上医院做一副牙套却要五十倍于此。

这位暴脾气的老小姐要是看到电子书大行其道的今天,怕是又要忍不住口诛笔伐一番。

在那个时代,海莲与弗兰克的故事因其缓慢而浪漫。在今天,查令十字街84号的故事还有可能发生吗?

现在的我们大可以发微信、聊视频,或者高铁飞机亲自去见想念的人。“遥远”这个概念逐渐在这个世界上隐去,我们是否想过与之一起隐去的事物?

书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人们唯一的精神食粮了。同时,很多时候,我们又快要被翌日就能送到的网购图书包裹和高效运作、算法精密的书籍交易平台惯坏。海莲怕是也无法拒绝这一切,“梦里梦见的书,醒来就能收到”,这当然让人愉悦,但会不会也让我们失去了什么呢?

在《重返》中,海莲在一间过去莎士比亚常常光顾的酒馆里对伦敦市民产生的愤怒,向我们揭示了某种真相:

酒馆很拥挤,人们站在吧台边,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人。我突然对所有这些麻木不仁的市民恼怒起来,他们吃着喝着,却对自己身在何处没有丝毫感觉,我声色俱厉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人在这里,此刻我能够想象莎士比亚就走进来了。”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在我能够纠正之前,帕特说:“哦,不,这些人和以前一样。”

不要惊讶:今天的查令十字街84号成了一家麦当劳,带着金黄色M标示的红色垃圾桶在铜制的门牌下显得格外醒目。

有不少前往朝圣的读者对此唏嘘不已。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吧,炸鸡和书籍一样,都是在这个尘世里带给人们温暖和热量的东西。


▲ 书店虽然不复存在,但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现址墙上挂的门牌依然俯视着来来往往的朝圣者们。

我们总会怀念过去的时代,觉得那时候才是最好的时光,但其实故事和参与故事的人们并没有太实质的分别。或许也可以这样说:每一个时代都同时是最好也是最坏的,也都恰如其分地富足和贫乏着。

无论我们失去了从前的多少东西,我们都拥有现在,仅拥有现在。

我们终究要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与生活中的一切贫乏和虚无对抗,无论是在伦敦,在纽约,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什么年代。这一以贯之。

在许多爱书人的心中仍然时常会想起那一爿从未谋面的小店,仍想去那方圣地巡礼,为那纸上情缘感动。这些电影与书,都像是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弱回音,回音中蕴藏着某种爱。

想起奥登(Wystan Hugh Auden,上世纪最伟大的英国诗人之一)的一句诗:

“如果爱注定无法平等,让我成为爱得更多的那个。”

这句话也被印在《查令十字街84号》中文版扉页的藏书票上,取自海莲写给友人的信:“If you happen to pass by 84 Charling Cross Road, kiss it for me! I owe it so much.”

正如海莲说的:替我吻它吧。我欠它太多。

这大概就是重返查令十字街84号的深意吧。

文字FZF

图片来源于《查令十字街84号》《北京遇上西雅图2:不二情书》电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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