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陪父亲扬州行

 吴越尽说 2019-08-08
作者:王佩文


知道父亲想去扬州的。他在扬州上的大学,那时还不叫扬州大学,全名叫做苏北农学院。毕业六十年了,只回过一次母校,还是在上世纪90年代。

耄耋之年的老父亲腿脚不便,双耳失聪,一般不出门。春天里,总想带他出去走走,征询他的意见,他总说免了吧。给出了几个目的地,他都落寞地摇了摇头,只有说出扬州时,他愣了一会说算了吧。父亲十分内敛,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愿望,尤其到了老年。我知道,父亲不想麻烦我们,不想成为我们的拖累。我们的父辈,总是害怕自己成为子辈们的累赘。半推半就,一拍板,就这么定了。

自己开车,尽可能想得周全,吃喝不说,轮椅、药,一样不缺。全程高速,手机导航,直达目的地。早早地在网上定了个民宿,休息依旧像在家中的感觉。

草草午餐,尔后游瘦西湖。父亲停停走走坚持着没用轮椅。一直不走的父亲竟然走了一万多步,实在让我们瞠目。父亲一边走,一边给我们介绍着景点,努力装成东道主的样子。父亲用苍老的手轻抚着同样苍老的五亭桥桥柱,静默了好一会,仿佛他们是多年未见的朋友。父亲失聪,景物失语,但他们曾经交汇过,此刻彼此默然。

第二天才是真正地切入主题——寻找当年的扬大。导航软件输入扬州大学,跳出五六个校区。父亲给出的线索只是说学校离瘦西湖很近,幸亏有外甥女这个扬大在读生提供的信息:杨大畜牧系在邗江校区。一路上,父亲始终不说一句话,瞪大了眼睛四处观察。学校很大,设施很新,主干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粗大茂盛,修剪得齐整有序,荫翳如华盖。绕了几个圈,问了几个信才找到畜牧学院,陌生的建筑陌生的环境,让父亲有点找不到北,教学楼宣传橱窗里的院系简史和历任教授的简历让他终于找到了“故人”,憋了一路的父亲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远隔了六十多年,他把学校的变迁过程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绕着教学楼走一圈,父亲喃喃地说着,变了变了,都不认识了。尽管他双耳失聪,但母亲总还是忍不住地怼他:发展那么快,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呢?他说这些法国梧桐当年建校时栽种的,如今那么粗壮了。老父亲站在法国梧桐掩映的水泥路边,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子,仰望着硕大的枝叶,两相凝视,画面定格,标题应该叫做“时光”吧。

下着微雨,本就走路不稳的父亲,必须由我们一人搀着,一人给他打伞。突然,在树林的深处,发现了一座半身铜像,暗淡着,颇有年代感,铜像的底座刻有人物介绍——冯焕文先生,未及我们细读文字,父亲挣脱了我们的搀扶,完全不顾还下着雨,趔趄地上前两步,朝铜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向来迟缓的父亲突如其来的行动吓得我们赶紧抓紧他的手臂。父亲说,那是他们的老校长,语气中充满了骄傲,校长是他的偶像。沿着树林间的小路往西走没多久,又发现了一座铜像,西装革履,手挽一件外套,虽然有些老旧,但是依然掩不住的风度翩翩。父亲近乎欢快,急急地告诉我们,那是他们的老师,系主任,嘉定人,上课特别精彩,当时有亲戚在国外,所以一直有最前沿的资料……仿佛打通了时间隧道,一向说话条理清晰的父亲变得不知先说哪句为好,喋喋不休地像个老妇人。父亲企图在树林里再发现“熟人”,绕着树林走了一大圈还想再走一圈,结果未有“故人”来了。沿着树林往西走到路的尽头,有一个小型的二层楼房,父亲欢愉地认得,说那是当时的大礼堂,以礼堂为基点,他指点着“江山”:礼堂东面是个邮局,再过去是个小卖部,然后是实验楼……父亲沉浸在他的记忆里。如今是一片草地,植有各种树木。周末,学生不多,三三两两地经过,父亲的眼神里流露着和他们同样青春的光。立定很久,到底累了,父亲喃喃地说,回去吧。

回到家,以为父亲会忆旧唠叨,但他只是说了一句话:我这是最后一次去学校了,让人不禁潸然。

2019-08-07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