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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谈》一块“砖”的万千气象

 扫地僧一一 2019-08-08

半月谈记者 刘巍巍

“点土成金”,传承复兴。历经600年“薪火”的御窑金砖,无言讲述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匠心力量。

说它是“金砖”,却不含黄金,然而一块块泥土坯子在匠人巧手锤炼下,贵抵黄金,即使穿越数百年时光,仍在质朴中散发高贵气质。

“它是工匠们血汗和智慧的结晶,是苏工苏作的精、气、神所在。”御窑金砖制作技艺国家级非遗第六代传承人金瑾说,御窑金砖烧造史见证了社会变迁,其制作技艺的复兴和创新,是工匠精神在新时代的延续。

2019年5月18日,参观者在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参观

“一两黄金一块砖”

金砖厂旧址在苏州相城区原陆慕镇西北角的御窑村,旧称御窑里,因地处阳澄湖西岸,土质细腻温润,制砖技艺精细,早在1500年前已有砖瓦生产。唐、宋时期渐成规模,宋代文人曾以“塘水清环寺,窑烟黑翳天”来描绘陆慕烧制砖瓦的盛况。到明朝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大兴土木建造紫禁城,供宫殿、皇陵、坛庙等皇家重要建筑室内铺设地面用的大金砖由陆慕砖窑“奉旨成造”,成为“钦工物料”。由明而清,陆慕的窑火一直旺盛,最盛时有70多家窑灶烧制金砖。

御窑金砖被誉为“天下第一砖”,敲之有声、断之无孔、润如墨玉,是明清两朝皇室专用的一种高规格铺地材料,在民间有“一两黄金一块砖”的说法。“御窑金砖造价不菲。”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副馆长李国荣说,据《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记载,烧造二尺二寸金砖,每块银价九钱一分。也就是说,烧造一块金砖要用差不多一两银子。陆慕当地多位老人告诉记者,御窑金砖生产工艺复杂,成本很高,晚清一块金砖的造价相当于1石米钱。

绿草覆盖的窑场、熊熊烧起的炉火、聚精会神的匠人……江南初夏,暑意渐浓,走进陆慕御窑金砖厂,记者内心倏然凉爽下来,时间仿佛流转回数百年以前。

与共和国同龄的金梅泉出生在陆慕镇御窑村,是御窑金砖制作技艺国家级非遗第五代传承人。他告诉记者,金砖是一种大型细料方砖,古代因属皇宫专用,故名“金砖”;同时,也寓意五行之中的“金”,坚硬坚固,历经千秋万代。

熊熊砖炉火,世事多变迁。随着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倒台,陆慕御窑窑场亦停止了金砖烧造。“开始付给窑户的酬金较高,一签契约就可拿到六至七成定金,后经官府层层盘剥,钱到窑工手上只能勉强糊口。”金梅泉说,随着末代皇朝覆灭,这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使自行解体,当地转以烧造民用产品为主,久而久之,金砖制作技艺渐渐被人淡忘。

“到我十几岁时,农村大集体生产,社员下地种田之余在家里做砖瓦泥坯,卖给生产队窑厂。当时的米价是1毛3分半一斤,一块大方砖泥坯价1毛钱。”

百转千折复兴路

御窑金砖的传承复兴,体现了苏工苏作刚柔并济、百折不挠的文化精髓。

改革开放后,御窑金砖迎来新生。1984年春天,一则消息称,有海外侨胞目睹故宫坑坑洼洼的地面,以为国内的金砖工艺已失传。这激起金梅泉等人恢复金砖制造的强烈愿望,并通过摸索令金砖制造工艺“起死回生”,苏州陆慕御窑金砖厂复建。

2006年,御窑金砖制作工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金梅泉找到当了15年教师的女儿金瑾,希望她能传承这项技艺,结果被一口回绝。对于金砖,金瑾感情复杂。“小时候,节假日我都会去窑上帮忙。别人在玩,我一个女孩子却在砖窑里弄得灰头土脸,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金瑾坦言,自己去当教师,就是因为“不想去做那又苦又脏又累的活了”。

一年以后,金梅泉再次找上门。看着满面愁容的父亲,金瑾考虑了一个星期,答应“先试一试”。2008年起,苏州陆慕御窑金砖厂启动古法重制明清原味金砖项目,一场考验体力、心力、耐力的持久战随之拉开。

制作金砖的传统技艺,有七转得土、六转成泥、八月成坯和百三十日而后洇水出窑等29道工序,是水磨糯米一样的功夫。制作过程中,取土炼泥大约需3个月,制坯晾坯大约需5至8个月,烧窑窨水大约需5个月,全部工序完成需要1年多时间。

炼泥是金砖制作的第一大关键工序,也是它与普通砖瓦烧造的主要差别所在。一块七八斤的泥坯在金瑾柔弱的双手下绽成一朵美丽的黄花,经过澄、滤、晾、晞、勒、踏六道工序,才能成为给金砖制坯的泥料。等泥料半湿半干时,再进行无数次的翻、捣、摔、揉,让泥的黏性与砂性充分融合,达至最滋润的状态。

“一天揉泥下来,到了晚上手连筷子都握不住。”金瑾说,成功制作一块金砖,需要揉二三十块泥团,很可能好多天一直重复简单、机械的动作。“金砖制作没有秘诀,考验的就是对水土黏合程度的把握、对火候分寸的拿捏。”金梅泉说,除精细、反复、耐心外,没有捷径可走。

工人在进行御窑金砖制作

古法烧制金砖的成品率一向很低。据史料记载,金砖烧制往往十不得一二,有时甚至是整窑报废。一位老工人告诉记者:“目前,我们完全靠人工来控制窑温,成品率在20%~30%。”“7年多时间,历经大大小小几十次失败,连自己都不记得烧坏了多少青砖,才与传承团队研制出货真价实的古法金砖。”金瑾说。

2015年,严格遵循古法重制的金砖被送到景德镇陶瓷大学国家陶瓷质量监测中心,与乾隆二年款的古金砖碎片进行比照,结果显示各项指标都接近甚至超过古金砖。2016年2月,送故宫博物院再次检测,结论是无论外观色泽和平整度都已达古金砖标准。

水火淬炼“工匠魂”

窑火不熄,淬炼不止。

2018年4月16日,故宫博物院接受太湖世界文化论坛向其捐赠的古建筑修缮保护重要材料——100块金砖和100万张金箔。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说:“这是今天送给未来的礼物,为紫禁城下一个600年储备优质古建筑修缮保护材料。”

外界眼中的风光无限,却是金瑾脚下的如履薄冰。

“非遗产品往往是小众产品,每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取得的大多是社会效益。”金瑾说,除故宫把御窑金砖作为建筑材料和一些人作为私人收藏、摆设外,古法金砖市场不大,至今没有实现盈利,现在靠厂里为古建筑配套生产砖瓦和青砖来维持这一非遗传承。“我们必须保持冷静,非遗传承最怕的就是浮躁和急功近利。”

10年来,在传承御窑金砖工艺过程中, 金瑾自身也变得更宁静。“我的内心也在历练一块金砖。”金瑾说,水火淬炼金砖的同时,也是对传承者工匠之魂的磨砺。这种含藏在内的力量,正是非遗传承的独特魅力所在。

让烧砖人欣慰的是,眼下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关注金砖、喜爱金砖,3年前对公众开放的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迅速崛起为“网红打卡地”。在这里,参观者们不仅可以了解御窑金砖生产工艺、材质特性、历史兴衰,还能近距离观察烧制、加工、检验等活态传承过程,并体验简单的金砖泥坯制作等。

据博物馆负责人介绍,为凸显御窑金砖启示古今的工匠精神,馆里专门制作了一些可以做小砖的木质模型砖坯,通过走进校园展示、互动,帮助孩子们了解金砖制作工艺,感受工艺之美。

传承之路仍在延伸。

目前,金瑾已牵头成立了一个由10多人组成的古法重制金砖小组,其中有非遗传承人,有掌握每一环节独特技艺的老师傅,有文化学者,以及一些年轻人。“分工合作、互相沟通,希望通过这种梯队式的传承方式,让非遗传承之路越走越宽。”金瑾认为,御窑金砖的传承和创新最能体现“工匠精神”,其含藏在内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制砖如同做人,可谓一朴含藏万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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