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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时节说枇杷

 红瓦屋图书馆 2019-08-12

    南宋吴炳《枇杷绣羽图》

    宋《山鹊枇杷图》(局部)

    ▌管弦

    “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阴晴。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伴着南宋诗人戴复古色调明丽的田园诗《初夏游张园》,枇杷以黄澄澄的果实和着绿油油的叶儿,飞扬在小满时节。她的款款而至,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又仿佛随同卢橘次第新,于轻烟深处,熟成一树金黄。

    一 枇杷不是琵琶?

    枇杷与琵琶,是伴着笑话出场的。

    最脍炙人口的,是明代小说家冯梦龙记录在笔记小说《古今谭概》里与明代万历年间袁太冲、莫廷韩、屠赤水三个好朋友有关的故事。这天,莫廷韩去拜访袁太冲,正巧看见袁太冲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礼帖,上面写着:“琵琶四斤”,实物却是枇杷,俩人相与大笑,这时屠赤水也来了,得知所以后,也跟着大笑,并且吟道:“枇杷不是此琵琶”,没等他继续,袁太冲紧随着往下接:“只为当年识字差。”莫廷韩也不甘示弱:“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

    就这样,所谓“白字先生”被很有文化地嘲笑了一番。只是,笑过之后,竟觉有点心累,不知“白字先生”是送枇杷者,还是为送枇杷者写字的人,总之,送枇杷者貌似没有得到应有的感谢。

    实际上,枇杷最早是被唤作琵琶的。琵琶本是游牧民族的乐器,秦时传入中土。胡人常骑在马上弹奏琵琶,在古代,敲、击、弹、奏都称为鼓,由此为“马上所鼓也”。琵琶弹奏的手势主要为批和把,批即往外推向前弹出,把即向内收往后挑起,因演奏特点,琵琶被称为“批把”,东汉经学家刘熙将此记载于训诂著作《释名》中:“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又因为琴身是木质的,琵琶从木而作“枇杷”。

    这个时期,人们把一种形似乐器“枇杷”的植物也称为“枇杷”,枇杷的叶子是最像琵琶的,宋代医药学家寇宗奭说:“其叶形似琵琶,故名。”古代琵琶的琴身是圆形的,后来经过改进变成了梨形,都与枇杷椭圆形的果实相似。

    到了汉代末年,乐器“枇杷”被改称为“琵琶”,这也是为了与琴、瑟之类乐器字形、结构相统一,“枇杷”终于成了植物枇杷的专属名字。两个词用于书面时不易混淆,相同的读音偶尔还是容易造成误会。

    如此,再来看“枇杷不是此琵琶”,就不禁汗颜。有时候,人们以为成功地嘲笑了别人,其实被嘲笑的对象也许就是自己。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即“白字先生”确实不解古意,把枇杷错写成了琵琶。

    枇杷和琵琶,便有了厘不清、剪还乱的情愫,于嘈嘈切切错杂弹时,牵引出喜欢品尝枇杷的汉代女子王昭君。当年,她被选去与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和亲,登程北去的路上,黄沙翻滚,马儿嘶鸣,她心绪难平,便在坐骑上拨动琵琶,奏起自己的悲伤。凄婉悦耳的琴声,美艳动人的女子,使南飞的大雁忘记摆动翅膀,纷纷跌落下来,王昭君由此获得“落雁”雅称,与“沉鱼”西施、“闭月”貂蝉、“羞花”杨玉环并称中国古代四大美女。

    昭君出塞的缘由,也作为一个更大的笑话,收录在汉代学者刘歆著、东晋医药学家葛洪辑抄的古代历史笔记小说集《西京杂记》中。当时,汉元帝因后宫女子众多,懒得一一召见,就叫画工画了像来,看画像之美丑来决定召见与否。很多宫女贿赂画工,以期被画得漂亮而得到宠幸。王昭君却不肯行贿,所以她的像被画得最差。呼韩邪来求亲时,汉元帝也按图选了个“丑陋的”王昭君送去。直到呼韩邪携王昭君辞行时,汉元帝才发现王昭君容颜靓、气质佳,不觉追悔莫及,狠狠追究下来,把毛延寿、陈敞等画工杀了。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尖锐地道出了这笑话沉重而荒唐的本质。“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也将王昭君的悲愤,叹在《咏怀古迹》中。

    王昭君出塞在外,是很难吃到枇杷了。

    二 枇杷门=烟花巷?

    枇杷的模样,是吉祥可爱的。

    北宋医药学家苏颂细致地描绘过她:“木高丈余,肥枝长叶,大如驴耳,背有黄毛,阴密婆娑可爱,四时不凋。盛冬开白花,至三四月成实作梂,生大如弹丸,熟时色如黄杏,微有毛,皮肉甚薄,核大如茅栗,黄褐色。”

    树形整齐、树冠坚挺、枝叶繁茂、常年不凋,枇杷早已是富足的象征,累累金果枝头展芳华时,又令枇杷更显贵气。人们喜欢把她种植在庭院中。作为蔷薇科枇杷属常绿小乔木,枇杷可以美化环境、净化空气,果、叶、花、根等,还可以止咳化痰、和胃降气、清热解毒。

    近代民主革命志士秋瑾的祖父秋嘉禾就善用枇杷。清代光绪年间,他两度在福建云霄任职,经常取当地盛产之枇杷的花、叶、根置于住地,供百姓煮水饮用,以治疗感冒咳嗽、肺胃盛热、口干舌燥等症。他常说,这是世间自然之良药,既能省钱又能治病。

    秋嘉禾是真懂枇杷的。他知道要选择形态和光泽度良好、没有破损的枇杷叶洗净并经过严格炮制才能使用,如南北朝刘宋时期医药学家雷斅所说:“凡采得,秤湿叶重一两,干者三叶重一两,乃为气足,堪用。粗布拭去毛,以甘草汤洗一遍,用绵再试干。每一两以酥二钱半涂上,炙过用。”还如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的补充:“治胃病以姜汁涂炙,治肺病以蜜水涂炙,乃良。”想来,现代一些枇杷糖浆之类制品,疗效欠佳,就是因为炮制等方法没有到位啊。

    唐代诗人薛涛也懂得枇杷。出身官宦之家的她,因14岁时父亲病故、她和母亲的生活陷入困境而不得已于16岁加入乐籍,凭借“容姿艳丽、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被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看中。20岁时,她脱去乐籍,成为自由身,寓居于成都西郊浣花溪畔。从那时开始,她在院子里种下枇杷,她用枇杷花酿蜜、煮茶、制酒,将枇杷花蜜美容护肤,把枇杷果当小吃,开启了诗酒人生。唐代诗人王建作诗《寄蜀中薛涛校书》称赞她:“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女校书就是薛涛,当初,韦皋重视她的才华,拟奏请唐德宗授薛涛以秘书省校书郎官衔,“校书郎”的主要工作是撰写公文和典校藏书,官阶仅为从九品,门槛却很高,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唐代诗人白居易、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都是从这个职位做起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女子担任过“校书郎”。格于成例,韦皋的意愿未能实现。薛涛又实际承担了这个职位的工作,人们也称之为“女校书”。

    枇杷陪伴着薛涛,诗意地栖息了20多年。42岁那年,在薛涛以为自己早已波澜不惊的时候,碰到了出仕蜀地的31岁诗人元稹。这一碰,撞出了3个月波涛汹涌的恋情。之后,薜涛搬离了种满枇杷的院子。

    想那3个月,对于那个作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而言,也许只是一瓢水、一朵云;而对于薛涛,就是一生。

    可惜了那满院的枇杷。因薛涛的枇杷院,有人把“枇杷门巷”喻为烟花女子居住地。不过,这种说法至今都用得很少。枇杷依然以白花、绿叶、金果之貌,独显高洁。

    三 卢橘就是枇杷?

    枇杷,也是有毒的。

    她的毒,来自她的果核。

    枇杷果实的核仁中,含有有毒成分苦杏仁甙,中毒的潜伏期一般为1至2小时,初期一般表现为口苦涩、流口水、头晕、头痛、恶心、呕吐、心慌、四肢无力,继而出现心跳加速、胸闷、呼吸急促、四肢肢端麻痹,严重时呼吸困难、四肢冰凉、昏迷惊厥,甚至出现尖叫、口中泛出苦杏仁味,最终意识丧失、瞳孔散大、牙关紧闭、全身阵发性痉挛,因呼吸麻痹或心跳停止而死亡。

    所以,享用枇杷时,一定不要食用她的核仁。

    当令人微醺的风儿吹来,适量吃些枇杷果肉,才是惬意的。枇杷果肉富含果胶、纤维素、胡萝卜素、苹果酸、柠檬酸、钾、磷、铁、钙及维生素A、B、C等营养物质。细细剥开薄薄果皮,慢慢啜住柔柔果肉,任甘甜平和中带着微酸的果汁缓缓滋养身心,神清气爽的境界就达到了。而枇杷挂果量较少、产量较低,就算在时令季节,可供食用的也不多,更让她弥足珍贵。

    北宋文学家苏轼也喜欢枇杷,他有不少诗还令枇杷与卢橘之间,变得“情深深,雨濛濛”,如“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苏轼把枇杷等同卢橘。后来一些书籍也跟着注释:“枇杷又名卢橘”。

    其实,枇杷是枇杷,卢橘是卢橘,中间不能画等号。李时珍说卢橘:“生时青卢色,黄熟则如金,故有金橘、卢橘之名。卢,黑色也。或云,卢,酒器之名,其形肖之故也。注文选者以枇杷为卢橘,误矣。”他还借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在《上林赋》所说“卢橘夏熟,枇杷橪柿”进一步解释:“以二物并列,则非一物明矣。”几样东西并列陈述,可见不是一物也。

    苏轼一定是吃得快乐,也没有去深究名字。那卢橘诗都是他贬居岭南时写的。作为乐天派,他进退自如,宠辱不惊,人生尽享开心颜。想当年,他连三国赤壁古战场的具体地址都懒得深究呢。那时他被贬官至黄州,某天来到黄州城外的赤壁(鼻)矶,被壮丽风景打动,不禁咏古怀今,豪迈挥就《念奴娇·赤壁怀古》,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尽显豪放派词人风采。但真正的尚存原貌的古战场位于湖北省赤壁市,即长江中游南岸,北依武汉,南临湖南岳阳。后来人们都知道这是两个不同的地方,都不去纠正,还把苏轼词中的赤壁,称为东坡赤壁、黄州赤壁、文赤壁,把古战场称为三国赤壁、周瑜赤壁、武赤壁。

    当然,苏轼很有智慧,他可能也怀疑自己没有弄清楚赤壁之战的详址,又不想挡住灵感的火花,于是,他特别在词中写了三个字“人道是”。人们传说那是赤壁古战场哦,若有不实,请别怪罪于个人。

    说枇杷乃卢橘,兴许苏轼也用过“人道是”之类的话,只是可能没有被记录下来。而苏轼又太令人喜爱,有人还这样为他辩解,说他在岭南那语言不通之地,听到的是枇杷的英文loquat,loquat的读音与卢橘有点相似,且枇杷和卢橘的果实同是金黄之色,说枇杷乃卢橘也未尝不可呀。

    这才是一个非常可乐的笑话呢。不知当时身处蛮荒之地的苏轼能够在哪儿、听到谁人来讲英文呢?

    枇杷,也微微笑着,以满树繁碧之叶、满枝黄金之果,摇曳在岁月的芬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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