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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对于章法有很多讲法，如说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画人是宾，画马是主；却从善书引起善画，从画人引起画马，又用韩干之画肉，垫将军之画骨；末后搭到画人。章法错综，亟宜究心。我看他只是将感触最深的诸点一一列出，既是列序，则须分主次。先声夺人者，宜置篇首，然后即入主笔——刘熙载谓作字须有主笔，主笔不立，余笔皆败，然余笔亦不可忽也。做诗也一样，所谓章法，不过尔尔。 我自己写诗，对起句较用心，好比第一颗纽扣必须扣对。或开门见山、或先声夺人、或作大的笼罩，总要先占地步，为全诗提神，写广元行是“飞车过蜀北”、写海啸是“版板小碰撞，能量大放释”、写地震是“一山回龙沟中起”、写赌城是“人生何处不博弈”、写悼哥哥是“世间废物多不死”等等，这不是我的发明，从前人那里学来的——如“风劲角弓鸣”（王维）、“带甲满天地”（杜甫）、“送客飞鸟外”（岑参）、“黑云压城城欲摧”（李贺）、“海外徒闻更九州”（李商隐），突兀而来，直疑高山坠石，令人惊绝。如“大江流日夜”（谢脁）、“高树多悲风”（曹植）、“明月出天山”（李白）、“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同上）等，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前人谓有“入门下马气如虹”之概、“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鲁迅七绝，几乎首首先声夺人，如“风生白下千林暗”、“岂有豪情似旧时”、“无情未必真豪杰”、“文章如土欲何之”等等，最为可法。 至于中幅以下，我从来不是计划先行。倒是发散思维，随兴之所至，然而，精气神又凝聚在几个点（关捩点、亮点、兴奋点）上。对关键词与关捩点——是三个、是五个，还是心中有数的。其先后的排序，则主要依据感情跌宕和平仄转韵而定。既要行云流水，又要“郴江幸自绕郴山”，不即不离，不能像挠痒挠不到痒处，那是会很不爽很不带劲很难受的。 去年君来时，相约诗文事；今年春已归，期君君不至。昨日之日同为人，天涯倾盖一相亲。惯披肝胆酬知己，乐向江湖寄此身。若非佳士不握手，必逢清景始写真。数笔能下畸人泪，一生难答慈母恩。书成半夜一嚎啕，画罢投笔自逡巡。可怜八斗精英气，竟杀三江情性人。闻君今旦在鬼录，杨牧太息王甜哭。蜀都米贵居不易，人百其身哪可赎！纷纷讣告谀苟活，损失于人未必多。如君又非老不死，吾侪焉能鼓盆歌！永别终须是暂别，西出阳关君去疾。地下应逢在华兄，休揭疮疤话文革！（欣托居《怀张孟》） “去年君来时”四句款款道来，“昨日之日同为人”四句另表一枝，“若非佳士不握手”四句持续延宕，“书成半夜一嚎啕”二句异军突起，“可怜八斗精英气”二句断岸千尺，“闻君今旦在鬼录”四句低回不已，“纷纷讣告谀苟活”二句稍稍游离，“如君又非老不死”二句回归本题，“永别终须是暂别”二句突然升华，“地下应逢在华兄”二句余音袅袅（杨牧谓此二句道尽张孟一生淤堵于心中的块垒，休是休不了的），诗思虽有很强的跳跃性，却有内在律（感情跌宕）和外在律（平仄转韵）的支配，就像珠子被线穿着，决不会散乱。 【周啸天谈艺录】论章法 原创： 周啸天 啸天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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