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讲 李贺诗
要说明箜篌弹得怎么美,可以直接描写乐音。而白居易《琵琶行》已经把弦乐器乐音之美描写得淋漓尽致了,李贺如果把主要精力放在这方面,肯定吃力不讨好。但完全不写又不行,因此便有这么一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这句并不见得别出心裁。而下句则为人所未道:“芙蓉泣露香兰笑”。沾露的芙蓉、舒展的香兰,如哭如笑。这是把乐韵的意境和自然物的形态联想到一起了。 芙蓉和香兰是小物,必须拓展!而拓展到“十二门”,就把整个长安包容进去了。“冷光”也被转变为暖融融,那是音乐神奇的魅力了。对!神奇!就在神奇方面继续开拓! 长安住着人间的皇帝,却不妨顺带牵扯上天上那一位:“紫皇”。然后毫不客气地赖在神界观看各种听箜篌的反应。瞧,女娲补天竟停了手,弄得天洞没补好,秋雨淅沥而下(箜篌弹出的旋律不也有些正好是这种声音么?)。再瞧,神山上号称“善箜篌”的那位老妇人,原来还是向李凭学的。还有,老鱼、瘦蛟也在应节而舞。鱼而老,蛟而瘦,都不是活泼分子了;它们也舞,不老不瘦的该当如何,请君想象吧。也有不活跃的:吴质静静地倚着桂树,玉兔也静静地置身露水中。他们肯定是听得出了神了。 假若真有灵魂转世,当今画卡通片的大师中一定有位是李贺后身!
还是得要随着李贺展开想象。 月中的玉兔,或者叫它蟾蜍,原先像在流泪(你想得出这时是在下雨)。过了一会,雨云消散了一部分了,月光斜照,就像照在层层堆叠的云楼上。这时一件大好事出现了:碰上了仙女!可是你可别自恃聪明,以为又有什么浪漫故事要发生。作者笔头一转,发的竟是黄尘清水的感慨。古书云:“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俱在海中,今视其下,有时变为黄尘,有时变为清水。千年之间,时复更换。而自天上观之,则犹走马之速也。”沧海桑田大家说惯了,换成黄尘清水,新鲜!而更为新鲜的是,作者也真像飞上了半空,以神仙的眼光看九州,只有九点烟,小得可怜;再看那片茫茫大海,则简直正在从杯子中倾泻:它很快要变成桑田了。
我们先想象一下,当年汉武帝竖立金铜仙人时,迎接铸像和庆祝安置的场面会是多么隆重、热闹。那时不隆重不热闹行吗,那是要给汉武帝面子的!可是,三百多年过去后,“天子”已经换了姓。在换了姓的那个“天子”的眼中,汉武帝不过是躺在茂陵里的一个姓刘的普通人;这条汉子唱过一首《秋风辞》,却也就像秋风中的过客。他的鬼魂在夜里可能旧宫重游,然而早已物是人非,只见桂花空悬,青苔遍地。——以上四句,笔墨未点到金铜仙人,然而意绪则是紧密相连的。试想,武帝之所以要竖金仙,图的是承接甘露以求长生。而结果呢,武帝则已明明躺到茂陵去了。因此,其中感慨也就分明和金仙有关。 及至正面写到金仙,作者感情融注,在词语上真有独到的运用。 月仍是“汉月”?对!别人眼中的不会是,可金仙眼中的却一定是! 风是“酸”的,这感觉来自悲伤;“酸风”而“射”眼睛,眼泪不流才怪。倘问:流下的眼泪怎么会像“铅水”呢?答曰:你没听到那些泪水落地的声音特别重,没注意到这仙人是金铜造的吗?——真亏李贺想得到! 来时的风光不再了,送行的只是些野草。一个王朝的盛衰,天公看得到。幸亏天公无情,否则如此感受凄凉,很快便会苍老的!——可惜人不是天,不能无情啊! 铜仙有情又如何?身不由己,渐行渐远,寄情惟有侧耳倾听渭水波声,然而那波声也已越来越小了。 瑰丽的词藻中,神秘的氛围里,透出沉重的叹息,而在叹息中又恍惚让人听出一点哲理:无平不陂,有盛必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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