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渔的窗子

 静思之 2019-08-26
李渔的人生有一大恨。
当年他住在西湖畔时,很有些想法,买只画舫。旁的不求标新立异,只须在画舫的窗子上做做文章。
在《闲情偶寄》里,李渔把他的设想写得清清楚楚:
画舫四面包裹严实了,只在左右两侧留下虚位,“做便面之形”。“便面”这个词听起来很有些费解,说白了就是“扇面”。

于是舟行湖上:

“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
不正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李渔觉得自己的更高级处在于,他将画舫的窗子设计成了扇面形——那么多能工巧匠设计人才,哪个似我这般有想法!
李渔终没能如愿。在杭州时财力不逮,有心无力,后来移居南京,再无可能。于是长叹一声:“何时能遂此愿啊,渺茫渺茫。”
说到窗子,可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两千年前的某个晚上,酒喝到恰恰好的曹操对着月色,思绪万千,长吟一句“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欲上青天揽明月的渴望,大概从古至今从没断绝过——古人造的那个“明”字,就是明证。一个“明”字,今天人脱口而出“日月明”,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儿,而是“囧(jiǒng)月明”。
“囧”,正是定格了月亮的窗子。夜阑人静,明月在窗,内心不由得膨胀:此刻的月亮,岂非只为我而存在?

“明”有N种写法

窗子的历史自比文字的历史要久远得多。原始的窗子不过是古人洞穴(茅草篷)上的一个小洞。该洞责任重大:室内的通风、采光,都要靠他。
后来往前跨了一步,“囧”也与时俱进地出现了分化:专门用来排除烟火气的,成了“囱”;“囱”上添个“穴”,就成了窗——天窗。

所以在墙上开窗,可谓是窗的创举。下雨天,雨落不进来,采光也得到空前强化

窗户纸是后来的事。
窗户纸出现之前,用什么挡风寒?说来倒是同今天如出一辙:窗前的帷幔,相当于窗帘。帷幔材质轻薄,风大,不顶用?有屏风。
汉代的笔记小说《西京杂记》里有一则说到赵飞燕被册封皇后,妹妹赵合德送来贺礼。三十五件厚礼中,有两件屏风,一是琉璃材质,二是云母。
都是王公贵戚之物。

《世说新语》里的一则轶事,可以做个旁证:晋武帝司马炎某回召见吏部侍郎满奋。满奋胖大身材,却很怕风,看到北窗前立着块半透明琉璃屏风,弱不禁风的样子,心下就寒了半截。于是被晋武帝嘲笑了一回。

琉璃屏风作为名贵的舶来品,就是吏部侍郎这样的高级官员,也不明所以。

元和十二年(817)春天,江州司马白居易呼朋引伴,又请来东林寺、西林寺的长老,备了斋食茶果,庆祝他的新居庐山草堂落成。
这是白居易被贬到江州的第三年。不得已收起兼济天下的豪阔,转向独善其身。
搬进新居已经十来天了,眼前的草堂仰可观山色,俯可听泉音,白司马很满意。三间屋子,中间是厅堂,两侧内室。夏天,打开北边的门,凉风习习来;冬天,南面的阳光照进来,屋里暖洋洋。内室的四扇窗子,贴上窗纸,挂上竹帘麻帐,窗外竹影随风而动,啧啧。

不过,白居易坐在窗前时,大概也不免遗憾:不能推开窗,探出头去,看有没有新笋冒出来——唐代,墙上开的窗子,多是没有启闭功能的直棂窗,棂条纵向排列,固定的。能启闭的窗子倒也不是没有,李白就写过“开窗碧嶂满,拂镜沧江流”,只是远没到普及的份儿上。

宋代的窗子,就要高级多了。
南宋院画家刘松年笔下的宅子,单薄程度多少让人心疼古人。外面白雪皑皑,宅子的墙却是一水的格扇——由上至下,都一纵一横的木条构成的方格子,格子上只覆着薄薄的窗纸。窗纸白透,是标准的宋代文人的审美,云淡风轻,却不免让人哆嗦一记:就算里面生着火炉,就算(有考据说)一千多年前临安的要比如今暖和些。
不冷么?
(太)冷。
窗纸覆在镂空的框子上,保暖性竟然这般神奇,也是特异
一到夏天,窗子又摇身一变。就跟范成大说的 “小楼三面洒吹风”,四围的隔断只留下一堵背墙,其余三面,统统移掉!
简直太任性了:只用一面墙撑起整座建筑?不错。中国的木结构建筑,不必说拆掉三面墙,四面都去掉,也不在话下。
《清明上河图》里的汴梁城,正是仲春和暮春之交。画中大酒楼“正店”和“脚店”二楼,几道格扇早被卸下。酒客在春风里喝着小酒,倚靠在栏杆上,赏着汴梁的繁华街景。
那么,这格子门,究竟算门还是窗?

在古人看来,哪儿有那么绝对?“窗户“一词可以出庭作证:《说文解字》里说,“户,护也。半门曰户。” 若非得区分个子丑寅卯,“窗户“简直要纠结到昏死。

至于在江南,更直接,窗是不叫窗的,单个字,多别扭——那叫:“窗门”。

津津乐道于窗子的文人,从来不在话下,否则苏州的留园不会单单园林取景用的漏窗就有六十多款,沧浪亭的漏窗款式则奢华至一百零八式。
文徵明的孙子文震亨,秉承了祖上的基因,终日在苏州香草垞里钻研他的园子和日子。在他的那部“明代优雅生活指南”《长物志》里,他指点道:
“长夏宜敞室。尽去窗槛,前梧后竹,不见日色。列木几极长大者于正中。两旁置长榻无屏者各一,不必挂画。盖佳画夏日宜燥,且后壁洞开,亦无处宜悬挂也。北方设湘竹榻,置簟于上,可以高卧。几上大砚一、青绿水盆一,曾彝之属,俱取大者。置建兰一二盆于几案之侧,奇峰古树,清泉白石,不妨多列,湘帘四垂,望之如入清凉界中。“
那些窗槛什么什么的,都拿掉!于是屋外竹林阴翳,清泉石上,屋内竹榻可以高卧,墨砚已经备好,屋内屋外,哪里有间隔,不是一片浑然的清凉之境?

也是在香草垞,文震亨纠结再三,接受了朝廷的征召,去京城为崇祯帝料理琴棋书画之事,不几年又回到这里。清兵攻陷苏州,文震亨不愿做贰臣,投阳澄湖自尽。被救起,绝食六日而死。

对于骄傲的文震亨而言,那些窗前美好的日子已然远去,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花木兰战场归来,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李清照却在那个秋日,三杯两盏淡酒,梧桐更兼细雨,心情萧瑟:“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李白的“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也许是在某回醉舞狂歌之后;杜甫流寓成都,索幸还能见到草堂 “窗含西岭千秋雪“;而苏轼十年梦回,眼前恍惚竟是早已故去的结发妻子“小轩窗,正梳妆“。

十年寒窗,浮生一日,悲欢离合。窗子内外,一幕幕剧情在岁月里上演。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