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诗人所呼唤的蓝色野兽?它在思念异乡人? 它是一个动物?当然是,但仅仅是一个动物? 绝非如此。因为,据说它在思念。
——马丁·海德格尔 1989年冬天,在一本叫做《现代文化词典》(Dictionary of Modern Culture ,江苏人民出版社)的书上,17岁的我第一次读到了一篇关于特拉克尔的小传。该书原名其实为《现代文化的缔造者》,汉译本是根据后来英国RKP公司出版的节本而译的,前言说还删去了六个敏感词,如列宁、鲁迅和毛泽东等,因为那也许是资本主义国家“不尽客观”的歪曲吧。尽管如此,此书仍不失为一本按字母排列的20世纪文艺家、科学家、主义与流派的评传辞典,共收录了320个词条。特拉克尔在T字头里,是第282条。在仅仅只有三百来个条目的文化辞典中,竟然有这样一位27岁就夭折的诗人,已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他那些数量少得可怜的诗和短暂的人生,究竟有怎样的意义,能让他与20世纪全世界那么多最厉害的角色并驾齐驱?而且,对于特拉克尔这个德语天才诗人,除了海德格尔在《诗中的语言:关于特拉克尔诗的探讨》(此文是作为一篇神学随笔,与特拉克尔《恶的变形》一起,收入在1991年三联版的《20世纪宗教哲学文选》中)和他在《诗、语言、思》中的一些评述,除了读好友林克翻译的特拉克尔诗选手稿,以及如魏育青、刘小枫等人的片断介绍之外,在八、九十年代,大部分中国诗人对特拉克尔的陌生程度,不亚于对诺瓦利斯、霍夫曼斯塔尔、格奥尔格和策兰。 因此,我曾把那一篇简约小评传读了又读。 词典是集体编撰的。介绍特拉克尔的人名叫罗杰·卡丁纳尔。他在文中提到一句里尔克对特拉克尔的评价,说特氏的诗占有一块“无法识透的空间,就像是镜子里的一块空间”。并说“这就是它们的迷人之处,这些诗是预言诗,不允许不费气力地解释”。 比起海德格尔来,里尔克的话其实说得并不怎么深刻。 因正是出于怀念,我前几年曾写了《蓝色野兽:略谈特拉克尔的诗》一文,追忆少年时代读林克译特拉克尔诗手稿时的感受。因这对我而言是一段阅读情结。我已说过:我再也不想读西方诗了。因自90年代后,一切来自西方的新诗及其汉译,都千篇一律。令人思睡。特拉克尔算是少数几个我还有兴趣继续再读下去的西方诗人之一。他的气息,甚至会让我不断想起曹子建、阮嗣宗、陆士衡或甚至陶潜等魏晋之人。而他的语言,因为简约透明,朦胧朴素,也在无意间接近了中国的古诗。当然,特拉克尔之所以迷人,最终还是与其人生命运有关的三个主题:第一自然是酒,第二是性,第三是死。第一条与第三条,这在中国古代诗人中也不乏其人,不必赘述。但第二条,是类似诸儿与齐姜、尼采与伊丽莎白的那种兄妹乱伦关系,同时又还算是好诗人的情况,大约除了隋炀帝杨广(他是一流的诗人)与其妹妹琼花公主这种传说(但并无证据)之外,中国历史上很难找到可以类比的人。限于篇幅,在此我不便再展开做比较,并试图与几年前的那篇文章的内容尽量不重复。 毫无疑问,海德格尔的评述,是我们最初理解“特拉克尔谜语”的密码本,尽管不懂德语,但依然会被他那一股酒气熏天的惊艳修辞深深感染。 2013年岁末,我又意外收到了林克新译完的《特拉克尔全集》。其中除了特拉克尔的全部诗之外,还附有一篇奥地利学者奥托·巴西尔所撰之《特拉克尔传》。 这一次,才算是对诗人的历史有了最详尽的了解。 众所周知,特拉克尔的小妹妹名玛加丽特,昵称“格蕾特尔”。她与哥哥内在、外在甚至长相都十分相象。——这一点真像极了拜伦的长诗《曼弗雷德》的主人公曼弗雷德及其妹妹。而且特拉克尔与曼弗雷德的个性可谓不相上下,因曼弗雷德也是因与妹妹有乱伦史,最后遁入阿尔卑斯山隐居,并终生活在痛苦中。而传记中说:“特拉克尔在维也纳时期便引诱他妹妹吸毒,给她带来严重伤害,但是从天性来讲,她便是一个动摇的、被追逐的人,一个半狂人,半天才,蔑视市民道德,在性关系上似乎更主动。” 可见,特拉克尔的“堕落”性,并非是不经意的,而是有一定蓄意的,且两个人是有默契的。这对于一对天主教家庭出身的少年少女来说,无疑从一开始就带着毁灭的预感。最早向特拉克尔提供毒品的其实是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人,一位有名望的药剂师的儿子,他本人也吸毒。大致可以肯定,特拉克尔开始吸毒并非出于某种必要;诱因大概是好奇和对犯禁与冒险的兴趣。传记中清楚记载: 作为药剂师的特拉克尔,知道需要服用多大剂量的吗啡、佛罗那、氯仿、鸦片、可卡因以及墨斯卡灵以便让自己交替达到沉醉的深渊和精神惬意的亢奋高峰。 我说特拉克尔的诗是“谜语”,不仅来自其宗教神学的潜在气质(20世纪很多神学家利用特拉克尔的诗做神学奥义来诠释,刻意把他制造成发言玄远的圣徒),也是指他的意象中有太多模糊的表达。如他有一首诗干脆就叫《宗教的朦胧》。而因吸毒产生的幻觉——则让诗人如巴西尔所言,是“越来越深地迷失在他那种衰亡之哲学里,这种哲学使人联想起稍稍年长的毕希纳在《丹东之死》中的一句名言:生命不过是‘更混乱的腐烂’”。而后人分析特拉克尔诗主题的精神色彩,就像一种暗号,大约有这几种: 1、红色——血与乱伦 2、白色——妹妹与毒品 3、蓝色——忧郁与怀念 4、黑色——死亡 5、银色——上帝 6、紫色——罪与痛苦 …… 的确,除了蓝色,特拉克尔大量运用过紫色。如: 紫色的瘟疫/撕裂绿眼的饥饿——《致沉寂者》 紫色的痛苦和一个伟大的种族的哀怨——《逝者之歌》 紫色的躯体/在可怕的暗礁上粉碎——《控诉》 朝拜,肉欲的紫红色火焰——《恶的变形》 紫色的潮水上/醒着颠簸着银色的沉睡女郎——《基督受难》 紫色的笑声环绕/空空酒肆里的倾听者——《长眠》 紫色的洞穴,里面转动着苍白的眼睛——《组合诗》 紫色的夜风里香烟的甜美——《埃里昂》等 在色彩学中,紫色不过是红色与蓝色的混合物。紫色偏红时,便是绛紫;偏蓝时,便是青紫。这都是意象的变化,基础仍是那忧郁而嗜血的蓝。 在这里,我们不妨再多看一些他关于蓝色的诗句,如: 宁静的童年一度/栖居在蓝色的洞穴——《童年》 月亮,恍若一只死兽/踱出蓝色的洞穴——《西方》 一只蓝色的兽怀念它那羊肠小径——《夏末》 一只蓝兽情愿给死亡鞠躬——《转化》 纯净的蓝光逸出朽坏的躯壳——《孤独者的秋天》 树林的边缘围困蓝色的野兽——《村庄》 渐近的蓝泉发出女人的哀怨——《僧山》 葡萄叶乱纷纷被卷入蓝光——(《雷雨之夜》) 冰川的蓝色——《黑夜》 裹着蓝袍的僧侣——《阿弗娜》 蓝色的水晶里/住着苍白的人——《安息与沉默》 上帝的气息蓝蓝地飘拂——《灵性之歌》 你蓝色的大氅笼罩了沉沦者——《夜》 武士蓝色的铠甲在燃烧的大氅下铿锵震鸣——《卡尔·克劳斯》 蓝色女菀的沉默,由此悄悄浮出/一张红嘴——《傍晚的镜子》 一位天使睁开蓝色的罂粟眼/傍晚也是蓝色——《阿门》 蓝色的泥泞和面纱里老翁的女人跳舞——《三窥亚麻布》 无言的上帝向他垂下蓝色的眼帘——《埃里昂》 蓝色的目光逸出风化的山崖——《昏暗之中》 一只野兽,他在院子里渴饮蓝色的井水,直到全身冰凉——《梦魇与癫狂》 傍晚蓝色的鸽子/不曾带来和解——《心》 浑浊的眼前蓝色图像扑腾——《人类的痛苦》 当然,在同一首诗中,他也往往几种色彩并用,如: 黑色的雪从屋檐缓缓流下 红色的手指浸入你的额间 蓝蓝的积雪沉入空荡荡的屋子 恋人的积雪是渐渐消失的镜面 当红色与蓝色的大量交织堆砌,乃至“红得发紫”时,诗人到底要说什么呢?是怎样的恐惧和幻想,把一个个痛楚的画面如乱刀一样插入诗人的太阳穴,令他终生不得安宁? 无疑,答案除了战争时期他在前线见到的鲜血,便是乱伦事件。 一战的鲜血是外部的红色,而乱伦则是内部的红色。 这两种可怕的红色在蓝色野兽的心中交叉搅拌,于是便有了: 紫色的痛苦和一个伟大的种族的哀怨 1910年2月初,特拉克尔写了一部“血淋淋的木偶剧《蓝胡子》”,他只用了两天,便完成这篇以17世纪法国诗人夏尔·佩罗的“连续杀妻的人物”之同名传说为底本改编的木偶诗剧。不过,按照巴西尔的观点,此剧“无论内容还是形式上,它都给人一种明显退回到更低级的发展阶段的感觉:一次迷失的退步”。 特拉克尔为何要写蓝胡子?或许就是因为他对婚姻有一种恐惧感吧。这恐惧感的根源,也是他与妹妹的爱情。 为了拒绝正常的婚姻和世俗的打击,在诗中表现得如此多情,绚丽和纯洁的少年,不断地想把自己变成一头蓝色野兽(可以说“蓝胡子”不过是蓝色野兽的一种分身而已)。据说诗人那张著名的椭圆形照片,就摄自写《蓝胡子》那个时期。照片上,光脖子的特拉克尔简直就像“一张罪犯的脸”。有人说此照片也可能是在吸食吗啡之类后拍摄的。总之,这张“让人发怵……赤裸裸的脖子和肩部更强化了野蛮的总体印象”(施珀里)照片,似乎就是为了诠释自己的叛逆。他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恶棍”,因为骨子里他已经觉得自己的确是一个恶棍了。 谁摄下了它?是格蕾特尔吗?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特拉克尔既非神学家们蓄意标榜的“圣徒”,也不是什么“恶棍”。他只是一个酗酒的诗人。可以说,贯穿这诗人一生最大的梦魇和魔障,就是乱伦情结。 这情结的残酷性也不仅对诗人,也包括对妹妹格蕾特尔。格蕾特尔就像《雷雨》中遭遇了兄妹乱伦的四凤,不得不处在“让雷劈了我”的压力中。但她比四凤更彻底,四凤恋爱时并不知道恋人是自己的哥哥,而格蕾特尔知道,却仍然要爱。 1912年,格蕾特尔嫁给了房东太太的侄子,一个叫阿图尔·兰根的书商,故一直被称为兰根夫人。她也曾在特拉克尔的影响下吸食毒品,军医哥哥为她搞到过大量药物。但第二年她便因堕胎而患重病,后又离婚。1914年,药剂师特拉克尔在战地医院内,因面对太多战争的残酷血腥事件而精神失常,最后因自杀性吸毒过量而死。但我认为将他的死因归结为是对妹妹未能守盟,竟然去嫁了人,故而产生了绝望。这或许更有道理。他死后,同样有毒瘾的妹妹格蕾特尔,便完全陷入无依无靠的处境。按照巴西尔的记述:从1915到1916年,格蕾特尔“不得不在因斯布鲁克和慕尼黑(新和平之家)接受戒毒治疗,虽然菲克尔继续给予她慷慨的援助,可她无法振作起来。格蕾特尔为寻找职业路过家乡,恰逢菲克尔所在的部队野营路过萨尔茨堡(约在1915年初秋),她当天写信给在德累斯顿的布施贝克,说她大概很难找到一个安身之处,说‘我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这必然会引起许多人反感’。被丈夫抛弃之后,她在柏林经历了一个接一个的精神和物质危机。她在那里的熟人如赫尔瓦特·瓦尔登、卡米尔·霍夫曼和其他人,好像对她也爱莫能助。在一次聚会之后,她走进隔壁房间,开枪自杀了,据说她聚会时情绪很好。那天是1917年9月21日,兰根夫人时年二十五岁”。 这便是这对异端天才兄妹犯了“血罪”的结局。 据记载:特拉克尔死时,曾昏迷了一整天(即11月3日全天)。医生和护士不让好友罗特走进房间。罗特通过窥视孔看见诗人“仰面睡着,四肢伸开,双目紧闭,心脏一直在剧烈地跳动,胸脯吃力地上下起伏。第二天早晨,特拉克尔才停止了呼吸;他的尸体停放在床上,上面盖着一张亚麻布床单。”九年之后,即1925年,作为20世纪最叛逆的灵魂之一,特拉克尔的骸骨才被移往蒂罗尔,那是他一直到死都怀着感激思念的地方。10月7日,他永远地安睡在因斯布鲁克的米劳地方公墓。在诗人的遗稿中,大家后来终于发现了那首曾经被他提到过的、以《致诺瓦利斯》(第二稿)为标题的诗。 毫无疑问,这首诗是特拉克尔最后的表达,它被作为墓志铭镌刻在墓碑上: 在幽暗的大地下安息着神圣的异乡人。 上帝不再让这张温柔的嘴发出哀怨, 当他从花枝沉坠。 一枝蓝花 他的歌永生在夜色痛苦的家园。 异乡人——这是海德格尔评述特拉克尔意义时的最大主题。 蓝花——这是18世纪德语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的标志。 特拉克尔则是20世纪的诺瓦利斯。他爱花如爱女人,也尊重女性。甚至可以说,他在酗酒与死亡上都接近魏晋风度,但在对女人的抒情上,则更接近曹雪芹或普鲁斯特,其很多修辞意象都具有阴性——即充满了性,又绝不出现任何直接的性行为名词。如在他的诗中,不断出现过“女陌生人”、“女修士”甚至“女少年”。由此,还可以延伸出女魔鬼、女月亮、女死亡等。其中“女少年”,即特拉克尔对妹妹格蕾特的称谓。 据巴西尔的传记记载,有一次,特拉克尔与一帮朋友结队前往萨尔茨堡一家妓院,在那里演出了一场不堪描绘的大学生闹剧——一场纵欲狂欢的发泄。特拉克尔虽没有积极参与,却毫无异议地留在了现场。他甚至还写有一些色情的(或反犹太主义的)文字。后来,当他的创作形式得到承认,诗艺变得纯熟后,他又对猥亵的修辞深恶痛绝——即别人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脏话。因为“他总是十分尊重地、充满敬意地谈论女人,哪怕是妓女”。(一个乱伦者在修辞上竟如此克制,这一点尤其值得我们当代的中国诗人思索) 而所有女性的集中表达和象征,就是他的妹妹格蕾特尔。 格蕾特尔是圣女和少女,同时又具有乱伦(类似妓女)的本质,所以她对特拉克尔无疑涵盖了一切爱情、色情和柔情。妹妹对于他就是“最美丽的姑娘,最伟大的艺术家,最罕见的女性”。他可以对着一个妓女自言自语,但他的心中早已住不下任何别的女性。 于是便有了《晚期剧本片断》中对这一紫色罪恶的幻觉: 女儿,夜风里白色的声音,为紫色的朝圣整装待发;哦,你是我的血肉,月夜的小径和梦游人。 在德语中,“乱伦”更准确的译法是“血亲相奸”,故特拉克尔写下了《血罪》。 其实在早年诗集的三首《谣曲》中最短的一首,他就已经明说了与妹妹的关系: 没有星星开花在那个夜里, 也没有一个人为我俩祈求。 唯独一个魔鬼在黑暗中狂笑。 一切都该诅咒!大事已铸就。 不少学者认为,他的很多诗基本已能明确地表示与妹妹格雷特尔有肉体关系。格雷特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少女?这只能让我联想其德国表现主义画家蒙克的那幅画作《妹妹》:散乱的发丝,巨大的阴影和消瘦的裸体…… 而1911年5月20日,特拉克尔致信给好友布施贝克,谈到妹妹时,则干脆说:“我们前所未有地狂喝滥饮,通宵达旦。我觉得,我俩完全失去了理智。” 从1911年底至1912年初,就在中国文人刚开始沉浸在辛亥革命中,并为忽然出现的西方观念、制度、科学与民主兴奋时,西方诗人特拉克尔不断地吸毒、纵欲和借钱,并因此囊空如洗地徘徊在充满火药味的欧洲大街上。他因贫穷,不得不卖掉了他心爱的藏书。其中包括他最着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一些政治书籍,以及如魏宁格尔的《性别与性格》、尼采的重要作品、梅特林克所有重要剧本和诗、卡尔·施宾德勒的作品、里尔克的《新诗集》、还有一些剧本如《坎迪达》《人与超人》、王尔德《监狱谣曲》《道林·格雷的画像》《帕迪亚的女公爵》和一部格言集、施尼茨勒《阿纳托尔》《孤独之路》《傀儡》《谈情说爱》和《轮舞》、霍夫曼斯塔尔《埃勒克特拉》和《诗剧》等。据说特拉克尔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还曾阅读过克尔凯郭尔,并“满怀激情和敬畏拜读荷尔德林和托尔斯泰”。 这一卖书事件,准确地记录在友人们的信件中,让我们能管窥到一点这个诗句空灵的诗人,背地里其实有着怎样庞大的阅读规模。 然而,书籍与诗并不能拯救这个海德格尔的“异乡人的灵魂”。因为有“一窝猩红色的蛇”,始终盘踞在他的心中。 他总是在一些信中没完没了地自责: 爱,太少,太少正义和怜悯,爱总是太少;冷酷和高傲太多,太多罪过——这便是我。我确信,只是出于软弱和怯懦我才忽视恶,好让我的恶继续玷污。我渴望这一天到来,那时灵魂再也不愿,也不能住在这个患忧郁黑死病的可怜的躯体里,那时灵魂逃离由粪便和腐物堆出的这个讽刺形象——一个渎神的遭诅咒的世纪的过分忠实的镜像。 这是他1914年6月26日致菲克尔的信文,是野兽对自己的画像。 路德维希·封·菲克尔,是一本叫做《勃伦纳》的文学刊物的出版人。特拉克尔经过朋友介绍,与之在后者的烟雾别墅中结识,并进入了当时的“勃伦纳圈子”(里尔克也算是圈内人)。特拉克尔诗中最光辉的那一首《埃里昂》,便是后来在烟雾别墅中完成的。菲克尔本人非常认同并发表特拉克尔的诗,后来则在通信中几乎成了他的“忏悔神父”。特氏曾明言:“诗就是一次不完全的赎罪”。诗人下葬时,菲克尔还在墓前作过一次演讲。尽管在后来的德语乃至表现主义诗歌史上,还曾出现过受到过特的语言影响的“特拉克尔教派”之流,但好运总是仇恨那些最好的诗人,幸福总是与他们失之交臂。后世再高的文学地位和迷恋,对诗人而言都已毫无意义。 譬如,就在欧战灾难降临前,特拉克尔的困境曾有过一线转机。 七月中旬,菲克尔从一位富有的赞助者那里得到十万克朗,用以资助有资格享受而贫困的奥地利艺术家,这个赞助者就是20世纪分析哲学、逻辑实证主义最杰出的代表维特根斯坦。菲克尔首先把钱便分给里尔克和特拉克尔,每人各二万克朗。可惜,由于一连串偶然事件,特拉克尔在克拉科夫第15野战医院精神病分部被隔离和自杀时,维特根斯坦正在一艘樱桃船甲板上执行侦察任务。菲克尔已将有关情况转告特拉克尔,后者写信请维特根斯坦去医院看他。这张战地明信片是诗人活着时给其施主的唯一讯息。 特拉克尔死后三天,维特根斯坦才返回克拉科夫营地——这时诗人已经被埋葬。这两个了不起的人物没能见上一面。 在树林里,我曾经折断我的黑马的颈子,这时,从它紫色的眼睛中爆发出疯狂……妹妹苍白的形象曾步出腐烂的蓝光。 特拉克尔,20世纪德语诗中的又一个兰波,到死也未能享受到这赠款。据传记说,当特拉克尔“在菲克尔陪同下去因斯布鲁克一家银行提取部分款项时,他突然感到非常恐惧,全身冒着冷汗跑开了”。最后,到了10月27日,也就是他死前的第六天,他写信告诉菲克尔:“如果我去世了,我希望让我亲爱的妹妹格蕾特获得我现有的一切钱款和其他物品”。可见,特拉克尔在自始至终最爱的人,只有他的妹妹。妹妹就是他的蓝花。 特拉克尔曾说:“人根本不能表达自己”。 尽管如此,我却仍然赞同维特根斯坦对特氏诗歌的评价:“我不懂这些作品。但是它们的音调令我愉快。这是真正天才人物的音调。” 现在,让我们回到海德格尔的询问:“谁是诗人所呼唤的蓝色野兽?它在思念异乡人?它是一个动物?当然是,但仅仅是一个动物?绝非如此。因为,据说它在思念”。在大自然原野上,野兽们的交配往往是伴随着乱伦的。这头蓝色野兽始终思念的,便是他能与红色妹妹交融为一团紫色的爱。妹妹就是一头“紫色野兽”。当雄兽死去,雌兽也不会独活。语言是他用来思念的时间机器,而我们如今又只能通过这语言来思念他。 为此,我便写下了这首《蓝兽的羁绊——致格罗德克战役时期的特拉克尔》,来作为此文的结尾: 雪夜,抒情的恶棍与女少年潜入 可卡因庭院,啜饮银色的井水 1914年,我写下格罗德克的碧岩录 见“条条大路通向漆黑的腐烂”* 唯妹妹的尸体是金色的 残肢断腿弯曲地支撑钟表 二次革命后,克拉考有股中国人的汗味 在整个第一次世界大战中 只有野兽敢向自己开火 蓝花在诺瓦利斯的太阳穴上血淋淋绽放 月亮,大如一袭战地医院的帐篷 是重机枪与旧约缔造了民国 从无时空。长爪郎*的27岁就是 瘾君子的27岁。星空挂满乱伦的葡萄 炸弹、药剂师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并不能驳倒我红色的獠牙 集权,如蓝胡子*在午夜的奥地利追杀发妻 自去秋以来,德语从中心放射 如“道术为天下裂”: 里尔克在巴黎赞美战争爆发(《歌五首》) 霍夫曼斯塔尔去了斯堪的纳维亚 而格奥尔格只想搞小圈子(George-Kreis)* 男童用蓝色的狞笑 呈现对白骨的哭泣 究竟是谁在将我紫色的沉默羁绊? 海德格尔云:“这沉默绝不是无声的” 简注:入冬,应德语翻译家林克之邀,为明年纪念20世纪奥地利著名诗人特拉克尔(Georg Trakl,1887—1914)逝世一百周年而撰文。随后接到林克发来的新译全本《特拉克尔全集》与(奥)奥托·巴西尔《特拉克尔传记》电子文件。虽然几年前我已写了《蓝色野兽》一文(收入《肉体的文学史》,台湾秀威出版社,2011年),专门谈特拉克尔,但再次通读,他的美感仍然将我迅速带回到25年前初读的情绪中。感慨系之,且以此文与诗为其续篇,以此向这位20世纪表现主义诗歌最伟大的天才和痛苦的灵魂致敬。格罗德克,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格罗德克战役”所在地,特拉克尔曾在此服役,充当随军药剂师并受到残酷战争的刺激,加上吸毒与酗酒,一度精神失常,不久后在克拉考战地病院,死于可卡因与意外的自杀,年仅27岁。“条条大路通向漆黑的腐烂”即语出特拉克尔晚期的诗《格罗德克》,后来成为特拉克尔的名句之一,但林克译本为“所有的街道注入黑色的腐烂”。长爪郎,即唐诗人李贺,因其“指长如爪,善疾书”,也死于27岁。施特凡·安东·格奥尔格(Stefan AntonGeorge, 1868—1933),20世纪德语代表诗人,一生热衷于艺术家圈子,其圈子被称为George-Kreis。末句引自海德格尔《诗、语言、思》中论特拉克尔诗的第六篇“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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