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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流 宛 在 ——从“扬州三把刀”谈起

 冬可燃冰 2019-08-29

邱振华

提到扬州这座城市,很容易想到“扬州三把刀”。扬州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文化积淀丰富而深厚,这座城市经历了清康乾时期的喧嚣和繁华,也经历了清末到民国的衰颓和落寞。这由盛而衰的转折时期既是这座城市文化心理成熟而固定时期,也正是“扬州三把刀”就砺出鞘的时期,作为谋生手段的“三把刀”显然有着扬州人的辛酸和无奈。在扬州平山堂有清光绪年间两江总督刘坤一题写的一块匾额“风流宛在”,这个风流指的是六一居士欧阳修,刘坤一站在清朝扬州的平山堂上,感受到了从北宋吹来的清新之风,然而手持着“三把刀”的扬州人,还依旧透露着那固有的精致和灵性吗?还依旧那样气定神闲、风流俊赏吗?

 “扬州三把刀”指的是清末至民国期间,扬州人见长的厨刀、修脚刀、理发刀技艺,进而指扬州相对繁盛的餐饮业、沐浴业、理发美容业。曹聚仁先生说:“扬州之为繁华中心,将近二千年;他能给我们吃到一点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吗?”谈到扬州,谈到扬州“三把刀”,还不能不说到它所蕴藉的或精炼或颓废的历史。

先说厨刀,也就是扬州的饮食业了。扬州餐饮在明清时已经非同小可,各朝志书都不吝文辞,很是骄傲,明万历《扬州府志》载“扬州饮食华侈,制作精巧。市肆百品,跨视江表。”清康熙《扬州府志》载“涉江之北,宴会珍肴之盛,扬州为最。”

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中我们可以知道,扬州城内有名的饭店、酒肆、茶楼,就有50余家,而且在精巧的扬州人心目中,餐饮已不仅仅是口福了,“楼台亭榭,花木竹石,杯盘匙箸,无不精美。”进口之物终究透露着他的奢靡,扬州餐饮业、厨业的繁盛终究还得有富庶者的支撑,明清两代,两淮盐商聚集扬州,日进斗金,穷奢极欲,家养名厨,往复宴请,争奇斗巧,《扬州画舫录》记载“烹饪之技,家厨最盛……风味皆臻绝胜”。乾隆帝南巡走过扬州,最喜的就是盐商轮番招待,108道菜点的“满汉全席”由此出世。

作为一个菜系(淮扬菜系)的形成,文人的渲染功不可没,否则扬州餐饮终究还是藏于深闺。袁枚是清代文人中的一位性情中人,在江宁购置隋氏废园,改名“随园”,这里既有传世的墨香,还有四溢的食香,《随园食单》中介绍了20余种扬州菜点,而且评价甚高。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扬州为官多年,且多次接驾。谈到饮食,皇皇巨著《红楼梦》怎么也绕不过去,红学家冯其庸说的好,“红楼菜就是扬州菜的体系。”于是当代的扬州人更有本领了,色、香、味、形、器俱佳的曲高和寡之作“红楼宴”展示了扬州厨艺的精绝和巅峰。扬州城走过了很多才华横溢的文人,正是他们的品赏、点拨、流连、交流,并用或沉雄,或爽健,或古拙,或朴雅的笔墨记载、传播,于是,扬州餐饮名震天下,全国四大菜系中,以最小区域独享殊荣。

再说说修脚刀,也就是扬州的沐浴业了。明清时代,扬州的沐浴业已经发展至鼎盛时期,清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扬州的浴池“如开明桥之小蓬莱,太平桥之白玉池,缺口门之螺丝结顶,徐凝门之陶堂,光储门之白沙泉,埂子上之小山园,北河下之清缨泉,东关之广陵涛,各极其胜。”据同时代的林苏门记载,清代时扬州城内外的澡堂数以百计,扬州的浴室业之兴旺可见一斑。

民国期间的扬州鼓吹词《望江南百调》载到:“扬州好,沐浴有跟池,扶掖随身人做杖,摩沙遍体客忘疲,香茗沁心脾。”一进浴室,随即有人扶持着,在水中轻撩慢泡之后,享受着很是娴熟的按摩,疲劳顿时烟消云散,回到雅座,一杯香茗递到手中,这是何等的惬意。由此我想到宋苏轼有《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苏居士即使被贬谪黄州,但毕竟是读书人,细皮嫩肉的,怎经得起重手搓背呢。东坡居士这首词写于元丰七年,也就是1084年,应是他来扬州之前,如果跨越八百年,苏居士不过和扬州的百姓作一样的享受而已,他又能会有何样的戏作如梦令呢?!一个及其简单行业在扬州发展如此完备,体贴而如此有人情味,恐怕是其他地方所难及的了!


餐馆多了,扬州人的生活奢靡了;浴室多了,扬州平民也能有东坡居士的惬意享受了。而理发店的多少却完全由合理需求决定的,扬州城的理发店未见得比其他城市多。扬州“三把刀”的理发刀,完全指的就是技艺和从业人群了。相传清早期,北京白云观的一位扬州籍的罗姓道士,有感于剃头技艺低劣、工具粗糙,精心研制了一整套的剃头、刮脸、掏耳、清眼工具,还创造了一整套的养颜整容法,提升了剃头行业的内涵,一时轰动京城,并深得天子青睐。半个多世纪前,在扬州的弥陀巷,还有座罗祖观院,扬州理发界亦有7月13日祭祀罗祖的习俗。

扬州理发刀曾被乾隆皇帝“御赐一品刀”。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六游扬州时,剃头理辫用的就是扬州理发刀。每次剃头、修面、刮胡子,扬州理发师独到细腻的刀功,轻柔柔,绵酥酥,如春风拂面,似鹅毛撩心,使他受用得此身不知何处去,已随剃刀游九霄。

家乡就这么多的人,也就只有这么多的头发要理,于是乎这些技艺高超的理发师背井离乡,踏上征尘。扬州理发师从业人群多,多在外地,他们走出去的首选地就是上海。旧上海人员层次复杂,政府要员、商界巨贾、社会名流、文艺大腕,各式人等对发型的要求不一,扬州的理发师硬是在这十里洋场站住了脚跟。一家美发公司如果没有扬州师傅坐镇领衔,是不可能在旧上海立足的,上海的理发界,扬州籍的理发师高达百分之八十。

其实,岂止是理发店,“扬州三把刀”同样在享用着光荣和梦想的同时,背负着艰辛和无奈。清末之后,丧失了盐运的独有优势,交通格局的多元化,扬州交通枢纽地位不再显现,经济日渐式微。精巧的扬州人出于生计、迫于无奈,怀揣着精巧的“三把刀”背井离乡、扎根埠外、艰苦创业,最终创出了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扬州城毕竟是一个历史文化重镇,这个文化重镇毕竟辐射出巨大的文化能量,这里产生过、活动过、寄寓过数不胜数的学者、书画家。从康乾时期的鼎盛到清末、民国的衰弱也不过才几百年时间。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扬州城里文化传播和创造并没有湮灭、消沉、停止过,依旧循着特有的惯性在传承和延续着。这种深厚的文化底蕴,影响了这座城市的城市品格,影响了这座城市居民的人文性格、民风民俗和心理习惯。

“三把刀”的持有者就是沐浴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他每走过一个小巷、进出一个宅子,都在接受着祖宗留下的丰厚的文化遗产,于是乎他手持着的“三把刀”必然也合着文化的节拍在舞动。无论是在自己的家乡还是奔走在异乡,也没有将这项工作仅仅作为游走在“三把刀”上的技艺,而是作为一种文化的享受,很是受用。当他去手握“三把刀”时,仿佛是近乎本能地将手伸向惯常阅读的书本、碑帖,轻轻一翻,洒脱清新的气韵立刻扑面而来,手中的“三把刀”就和他一起在如此惬意地消受这闲情逸致。他们同时也将这种近乎本能的文化享受传递给自己的服务对象。

“三把刀”也就成了生计这个窗户的开启者,同时也是文化操守这个大门的把守者了!

扬州的浴室也就不仅是“洗邋遢”的场所,扬州的浴室也带有了文化的符号。小蓬莱、白玉池、陶堂、白沙泉、小山园、清缨泉、广陵涛……这哪是浴室的名称,分明是一个个庭院、书斋。扬州旧城浴室多有楹联,这些楹联不仅是一种经济现象,同时深深烙上了扬州特有的文化印迹。“相看此际皆生色,共涤以前旧污垢。”分明是带有哲理意味的励志座右铭;“涤旧垢以澡身,濯清泉而浴德。”分明是“吾日三省吾身”的道德修炼;“洁净浴池流涓涧,渊源沧浪泛清波。”这显然带有卖弄文思的味道的,上下联14个字,有14个带水的字,而且联句如此清新雅致,浴室里洗涤的岂止是污垢,分明涤荡的是心情;“身离曲水精神爽,步上瑶池气象新。”这是三义阁永宁泉浴室的一幅楷书楹联,联句本无多少新意,然而西门横额“临流”、东门横额“涤垢”居然是清代著名书法家吴让之于咸丰六年书就,在扬州洗个澡还能遇到吴让之,文化的浸淫已经蔓延至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一转身,在哪不起眼的拐角处,还会不经意间遇到谁?!

1911年,扬州城正经历着辛亥风云的洗礼,城内湾子街有一家剃头店开业了,1926年小店迁至繁华地段新胜街,并更名“紫罗兰理发店”,这个经历了百年风雨的理发店,中规入矩,恭敬待客,在剃头、修面、吹风等方面都有严格的质量标准,而且首创男女分项服务,最先引进烫发技术,一度在扬州理发业中独占鳌头。

在写这篇文章时,不经意拿过当日的《扬州晚报》,翻倒“绿杨风”栏目,赫然看到扬州文史专家顾一平先生的《寻访周岫云小记》,正想去探访,却如此相遇。周岫云,字天裘,天资聪颖,兴趣广泛,于诗词、书法、收藏、篆刻,无一不通,仪征陈易云其治印“刀法精妙,直诣汉人之室。”与微雕名家黄汉侯、书画巨擘陈含光多有交游,相互切磋。而这位周岫云即是紫罗兰理发店的小老板,他的祖父周麟章即是紫罗兰的创始人,年轻的周岫云在店堂里踱步静思,铺纸、磨墨、提笔,瞬间挥就一幅对联悬于厅堂:“道德为原本,知识极诚明。”他分明将理发店当做自己的书斋了!走出去的扬州理发师们也背负着这样的文化积淀走向外埠,蔡万江,上海理发界“四大名师”之一,他苦练书法、研诗画,居然在理发中参揉进“颜筋”“柳骨”,读李白《望庐山瀑布》,从“遥看”“疑是”得到启发,独创“飞流直下三千尺”发型。

周岫云肯定陪着黄汉侯、陈含光去过一个茶楼,这个茶楼门面不大,“屋小于舟,前后仅一间有半,前之半尚设一柜,后之半为设厨案之所。”主人还有点残疾,背佝偻,人称“高驼子”。然而正是这件很不起眼的茶楼却落座过康有为、杜召棠、洪为法、郑逸梅,来往其间有文坛巨匠、知名学者、书画大师、奇才异士,茶楼四壁粘贴诗笺,琳琅满目,不啻诗城。更加让人惊讶的是,这些人在自己的或笔记或随笔或小说或回忆中,都对这个小茶楼情有独钟、不吝笔墨。这个茶楼叫做“惜馀春”。惜馀春茶社是清末民国扬州这块文化土地上的特有现象,也是研究扬州文史、文人心理状况无法回避的独特人文景观。


我同时认为,“扬州三把刀”中最能反映扬州人生活状况、人文特质、精神风貌是“厨刀”,也就是餐饮文化,而扬州的早茶更是餐饮文化中的独特风景。清晨,三五同好从扬州城的各个角落走进或“富春”、或“冶春”,泡上一壶“魁龙珠”,点上一盘烫干丝,翡翠烧卖、千层油糕是少不了的,时而还得点上些三丁包。会唱曲的带上笛子、手鼓,高兴起来,细吹低唱一番。书画家或收藏家,带着新作品或新购置品来,大家聚在一起鉴赏一番,坐上几个小时,悠闲、自得、无争、闲适、雅致。一不留神,扬州的茶馆里走出了李涵秋、朱自清、王少堂、任中敏…… 

唐人张祜曾在自己的一句诗里写道:“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不是扬州人,为清河(邢台)望族,家世显赫,初寓姑苏,后至长安,一生也到过不少地方,寓居苏州时,常往来于扬州、杭州等地,对扬州一见倾情,喊出了“人生只合扬州死”的心声。很有趣的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在《维扬竹枝词》写下了“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薰”的诗句。黄慎将生之落脚选择了扬州,不过是因为那春天缭绕的烟霭飘飘渺渺地穿梭于两岸的垂柳之间吗?张祜将死之归宿也选择扬州,仅仅是因为禅智寺山光寺地带风物不类寻常吗?

扬州城从辉煌的巅峰走向清末及民国的衰弱,又从上个世纪走到今天,世事纷扰、社会变革,但扬州依旧透着那份精致和灵性,扬州人的衣衫步履、谈吐行止、居室布置、交际往来,都与这个透着那份精致和灵性的城市构成和谐,他们的生命行为,整个儿散发着闲适和悠闲,承接着自古而今的积淀和墨香。或许这些能为张祜和黄慎的诗句找到注脚。

理发店是日新月异的,在今天已经俨然缺少了扬州元素。浴室泡澡还是需要的,钟情的还是那几个老浴室,方便海阔天空地神聊一番。扬州的早茶是少不了的,而且吃早茶的时间一贯是很长的,现在却很难了,富春茶社虽然在城市各个角落开了若干的分店,冶春茶社也扩大了许多,可是现在预订位置却越发困难了,每个钟头都要翻台,你还在悠闲地慢慢地聊着,外面已经站着一排客人,时不时地伸进脑袋张望了。于是早茶似乎又缺少了那份本来的成色和绵长的意味。但这根本难不倒扬州人,从清代的富豪的积聚,到民国世事的纷扰,扬州人就是在不同的氛围中不停地修炼着自己的生命形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追慕奇迹的发生,这一群走到哪儿,热闹到哪,从教场走到了北门外,今天又走向城市的其他角落,于是有了“锦春”,有了“新城”,有了“五亭吟春”,依旧是那一杯香茗,几份点心,简淡而悠闲。
(该文写于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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