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又一次辞职,蹲在家里不想上班,看手机、听音乐、遛美剧,一天倒开开心心。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操心这,操心那,跌跌撞撞地过来,倒不如她没心没肺来的轻松。 刚生下来一坨软软的肉,只会哭,眼睛清澈无比。冲着那眼神我应许一生都会把她安顿在心里,呵护在手心。会走了,不再想被大人的手老牵着;会跑了,与同龄的孩子跑得脸通红,满头大汗,匆匆刨口饭,仍然掂记着怎么出去玩;上幼儿园哭,上学校笑;到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天,却不想让我们送到大学门口。女儿要显出独立性,不想再听任何唠叨。她要开始她的人生。妻子难过:“狼心狗肺,竟然不让我开口。” 我母亲听到后,淡淡一笑:“孩子大了,都这样。你非要下乡当农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那年你才十五岁。” 母亲回忆她小时过年,那是八十几年前的事,她老家在湖北武当山区,春节家里只是在茅草房的门上贴一对门神,那是从走村串寨的货郎担那请来的秦琼和尉迟的木刻年画。每年如此,小年一到,大人就在灶台前用玉米熬的糖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保佑全家在新的一年无病无灾。没有新衣,没有灯笼,没有鞭炮。只是换一身洗干净的衣服就算过了年。 最让孩子们开心的是有肉吃了,因为家里养的唯一的猪杀了,一条条肉就挂在堂屋灶头顶上的横梁上,那肉就在灶塘燃烧的柴草的烟火中渐渐变成褐色,开始滴油。腊肉就做成了。 还有一件开心事就是有糖吃了,糖是家里用玉米熬的,熬好的糖稀用两根棍子挑着不停地拉长合并,渐渐地从焦黄变白,摊在案板上切成块,晾干就成了糖块。咬在嘴里能把牙巴骨粘在一起。 母亲记得很清楚,家里的窗棂上没有玻璃,那时母亲从大人的嘴里知道世上竟还有那种东西——一种奇怪透明的石头。讲究一点的人家在窗棂上糊一层白纸,大多数人家连白纸都没有,外面的雪就直接飘进屋里。那几天她们唯一的娱乐就是用竹蔑编个框,糊上白纸,里面点支蜡烛。在大年夜里疯跑。 这就是母亲小时过年的记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陪母亲回老家,老家土屋的窗户上还蒙着朔料薄膜。 我小时过年的记忆很模糊,除了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挨家拜年,吃过几颗黑黄的硬糖,还有就是用高粱饴做的软糖。平时根本见不到的瓜子,偶尔有几个苹果。最开心的是鞭炮,大人买回一挂鞭炮,红纸外皮,细细的捻子,一百头。兄弟俩小心地慢慢将鞭炮一只一只分离开,一人五十只,用一根线香慢慢地放。点着引线,扔得早了,鞭炮掉进雪里就哑火了,引线燃过半朝天一扔,“啪”的一声。很有成就感。 上班后,近两百吨的蒸汽机车是我的工作岗位,它四处跑汽,到处冒烟,一动起来地动山摇。 我作为火车司炉,只能三班倒地伺候着这个不知疲倦的庞然大物。炉火熊熊,锅炉沸腾,只要加满水和媒,交接换班后,它又开始满载着货物或者旅客沿着钢轨疾驰而去。 我能做的是在公寓休息,睡觉,时刻处在待班状态。待班时不能乱跑,头件大事就是要参加政治学习,雷打不动。在没完没了的读报声中打着瞌睡,等待再次接班出发。不管白天黑夜,车头一进整备线,我们就得接班,也许是半夜两点,也许是凌晨,也许是下午。到站下班基本到十个钟头以后。人被绑在不停运转的铁路线上,以年轻的生命长年累月地伺候着这个钢铁怪物。家只能在休班时找空子跑回去,大多只能呆一夜,能多呆一天那都算最开心的事。家、妻子、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一天天把日子过下去。我每一次回家,都是女儿最开心的一天,赖在我身上,脚不想沾地。我回单位上班,她就爬进我的手提竹篮要跟我一起上火车头。那一刻,我真是辞职的心都有,但那个年代,每个人都是社会这个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你不可能辞职,辞职意味着将与这个社会隔绝。家就成了一种让人渴望的奢侈品。 有时列车驶过乡镇,驶过夜幕下的城市,看着匆匆准备回家的人们,看着提着准备过年东西,看着欢快的孩子们嬉戏,就想到了家。多少个春节就像一幕快闪镜头在铁路线上悄悄滑过,连感觉都没有。如果拉的是货车,我们吃的是自带的馒头和咸菜,半斤一个的大馒头放在锅炉滚烫的铁皮上,吃时已烤的焦黄干硬。拉客车还好点,记得一次大年三十夜,黑沉沉的大地上只要列车经过城镇,总能看到鞭炮和礼花的闪光。整列客车车厢里只有五六个旅客,空空荡荡,我在餐车里打饭,三个人的铝制饭盒里给打了满满的米饭和肉菜。算是过了大年除夕夜。 下了车,疲惫地洗过澡,走出单身公寓,准备吃饭时,才朦胧地感觉到现在别人正在过年。你能看到街道上半夜不睡觉的年轻人在放鞭炮,满地花红。那时车站远离县城,从山坡上可以看到坡下县城里的礼花在夜空中绽放。车站除了站场的灯光,站外漆黑一片,寒风呼啸,唯一还在车站边做生意的饭馆热气腾腾,里面挤满了吃饭的人,所有车、工、机、电、通讯、水这些为火车服务的值班人员都坚持在岗位上。饭只有一种——饺子。 开饭馆的是几个铁路职工的家属。 “会包饺子的来帮忙。不用排队!”女人们喊着。我不会,但我进入到后厨,帮助包饺子。后厨灯光明亮,中间是比床还要大的木案,上面是大盆的面,大盆的肉馅,一大片包好的饺子,胖乎乎地挤在一起,旁边的大锅热气腾腾,每个人都忙的不可开交。我就是在这学会了包饺子。这是过的印象最深刻的春节。 而妻子和孩子远在几百公里的家里,我不知道她们怎么过的节。 去年我在温哥华过的春节,做了一桌:变蛋,木耳粉丝黄瓜凉拌,一条红烧鱼,清炒虾仁,红烧肘子,还有什么我忘了——一桌家乡菜。 今年我在新疆陪母亲过年,窗外白雪皑皑。母亲在看电视,女儿从北京回来陪我们,她偎在我身边,低头沉浸在手机里,把自己淹没在微信和短视频里。 人生就是一个百味杂陈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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