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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独特个性及主要成因

 一瓣心雨 2019-09-02

刘禹锡独特个性及主要成因

丁兴宇

提要:刘禹锡的独特个性:信念坚定,永不言败;嫉恶如仇,锋芒毕露;自我超越,昂扬豪迈。主要成因:永贞革新壮志未酬心有不甘;屈原上下求索的风骨激发他正道直行的刚强;哲学思考强化自己人生的主观能动性;民情风物的多姿多彩调节出生活热情;礼佛问禅得到精神升华。

刘禹锡是中唐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大历七年(772)生于苏州嘉兴,童年诗从皎然、灵澈,贞元六年(790)19岁游学长安,九年(793)登进士第,同年登宏辞科,一年后中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从此入仕。贞元十九年(803)入监察御史,永贞元年(805)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贬为朗州司马,元和十年(815)奉诏回京,不到三个月,因“桃花诗案”再贬连州,长庆二年(822)除夔州刺史,四年(824)秋改和州刺史,宝历二年(826)罢和州,次年春归洛阳,时年56岁。太和五年(831)60岁时出任苏州刺史,八年(834)移汝州,次年迁同州,开成元年(836)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会昌二年(842)秋病卒,71岁,赠兵部尚书。从朗州司马到同州刺史,刘禹锡被贬谪和外放共七州31年。

在中唐诗人中,刘禹锡独树一帜,不仅因为他独特的文学贡献,还因为他不同寻常的贬谪经历,他百折不挠、坚贞不屈的性格,也是独一无二的。

独特个性一:信念坚定,永不言败。

刘禹锡诗文中从来就没有流露过失败感和负罪感,从不乞求哀怜,他始终认为自己献身的事业是正义的,是利国利民利朝廷的。直到他去世前所写的自传中,还是毫不含糊地认为,当年投身的那场永贞革新是取得了很多成绩,只是“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因此,在诗文中,刘禹锡丝毫没有忏悔屈从的表示,有的只是对谗言飞语的反击与嘲讽,有的只是励志作为,对自己认定的目标孜孜以求,有的只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何卜赋》)。

始终表明自己与恶势力作斗争的信心和勇气。《壮志行》通过塑造一个不畏艰险、射虎斩蛟、为民除害的壮士形象,再一次表达了刘禹锡在永贞革新失败后不悔恨、不妥协,仍然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并为之斗争不息的顽强精神。“壮士走马去,镫前弯玉弰”,“明日长桥上,倾城看斩蛟”,诗中借周处的故事,表明自己弯弓除害的决心和随时准备迎接新战斗的高昂斗志。元和五年(810)正月,监察御史元稹承召回京,宿华州敷水驿,宦官刘士元后至驿站,与元稹争厅房,竟蛮横用马鞭打伤元稹。朝廷不仅不加责宦官,反而贬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旧唐书·元稹传》)。刘禹锡闻之,感到非常气愤,为鼓励元稹不屈淫威,特意赠他一只文石枕并诗《赠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诗奖之》,后又写《酬元九侍御赠壁州鞭长句》,诗中写道:“多节本忆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刘禹锡的行为与诗作,直接表达了对宦官的不满,以竹节互勉互励,表达敢于向恶势力斗争的勇气。

始终寄托自己的理想人格和高洁品行。《赏牡丹》诗云:“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有“花王”之誉,唐代赏牡丹曾盛极一时,晚春时节,京都车马若狂,到处都是看花的人群。刘禹锡以否定芍药和芙蕖来肯定牡丹,即以比较手法写出牡丹的多情风姿与高尚富贵,以花开而使京城震动来烘托“牡丹真国色”,象征自己追求的尽善尽美的人格。另一首《庭竹》,写庭竹虽在风露之中,仍不改其劲节青翠之姿,表达自己不论在任何处境中,都能保持“君子”的本色。《白鹭儿》亦是如此,性情高洁,羽翼丰满时,遭其他禽鸟的嫉妒和排挤,一旦没有阴云,就振翅高飞冲入云霄。《咏史二首》则批判了中唐时期某些背弃理想、追求富贵的人,“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表现出刘禹锡始终保持节操,不随波逐流的刚强正直品格。

始终怀着待势而起的雄心和建功立业的渴望。《秋声赋》末尾写道:“嗟呼,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鞲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簌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赋在晚年,但诗中表现出来的积极进取,奋发不已的信心跃然纸上。虽然年老,虽有足疾,只要朝廷需要,仍奋不顾身。与此赋相应的《始闻秋风》,把诗人精神振作,热血沸腾的报国之情,作了深刻的表达:“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战马长嘶雄鹰穿云,时刻准备着。刘禹锡的这种立志报国的渴望不是晚年才有的。早在朗州期间,就有“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汉寿城春望》)的梦想,有“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元和甲年岁诏书》)的惊喜,只要长安就在身边,朝廷就是眼前,即使耗去十年的等待又算得什么。到夔州后,建功立业的雄心亦表露无遗,《寄朗州温右史曹长》写道:“云台功业家声在,征昭何时出建章。”温造的先人温大雅、温大有、温彦波等,均为唐朝开国功臣,刘禹锡借汉光武帝刻功臣于兰台的典故,劝勉温造总有一天会建功立业,有功于朝廷,并青史留名。

独特个性二:嫉恶如仇,锋芒毕露。

刘禹锡的一生没有放弃过与邪恶势力的斗争,他对当时社会的黑暗、政治的腐败、奸佞小人,进行了无情的鞭笞和揭露,其中塑造了一批形形色色的渺小、丑恶的形象,如用飞蚊、昏镜、白鹰、百舌鸟等,揭露宦官、权臣的狰狞面貌和丑恶灵魂,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正因为如此,白居易称他:“刘梦得,诗豪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

刘禹锡的政治讽刺诗,是对社会时弊的深刻揭露。《武夫词》中刻画武夫为:“依倚将军势,交结少年场。探丸害公吏,袖刀妒名娼”,这正是当时藩镇割据带来的将骄卒惰、横行霸道的恶果。《和董庶中古散调词赠尹果毅》则是针对宦官昏庸专权、赏罚不明、颠倒是非的政治背景,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官场改名换姓、冒功领赏的卑劣伎俩:“贵臣上战场,名姓随意移。终岁饥骨苦,他人印累累。”

刘禹锡的咏物寓言诗,是对顽固守旧者的无情抨击。他一向痛恨那些反对改革、镇压革新的权臣、宦官。《聚蚊谣》运用冷嘲热讽的笔法,把权臣比作喜欢黑暗、利嘴伤人的夜蚊:“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 露花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看不得。”一群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夜蚊形象跃然纸上,这群暗箭伤人、造谣惑众的蚊子,就是刘禹锡心中卑鄙的政敌。《飞鸢操》利用惠子相梁的寓言故事,塑造了一个飞扬跋扈的飞鸢形象,揭露了其凶残、贪婪、自私的本质:“忽闻饥鸟一噪聚, 瞥下云中争腐鼠。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赫疑鹓雏。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飞鸢外形威武而内心卑微,游童一弹,胸碎毛落,这是对当时身居高位而无恶不作的宦官专权现象的尖锐讽刺。还有“语涉讥讽”引发“桃花诗案”的《戏赠看花诸君子》,不藏不掖,直接将鄙弃的对象指向那些如桃花一样明艳趋时的奸佞小人。

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是对当政弄权者的有力劝喻。刘禹锡著名的咏史怀古诗有《西塞山怀古》《金陵怀古》《蜀先主庙》《金陵五题》《咏史二首》等。《咏史二首》之二:“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高位?”贾谊二十岁做博士,提出政治主张,表现出卓越的政治才能,得到汉文帝赏识,一年之内破格提升为大中大夫,后因守旧派诋毁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卫绾凭借玩车戏的小技艺侍奉汉文帝,被提升为中郎将。刘禹锡以贾谊自比,表达对锐意改革人士遭谗被贬的愤慨心情,对不学无术得高位者的不屑唾弃。《金陵五题》借六朝古都金陵遗迹,总结历史教训,其中第二首《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野草开花,朱雀桥边更荒芜;夕阳西下,乌衣巷里更寂寥。即使昔日显贵的王导、谢安家族又如何?不见车马,门庭冷落,光辉暗淡,燕子他徒。第三首《台城》:“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在奢华与荒凉的对比中,得出一个教训,即一味穷奢极欲、荒淫无度的腐朽生活,必然逃不脱陈后主那样的可悲命运,正如陈后主所言“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

独特个性之三:自我超越,昂扬豪迈。

刘禹锡坚信自己的前途是光明可期的。在忧患相仍的谪居年月里,确实感到了沉重的心里苦闷,吟出了一曲曲孤臣的哀唱,但他始终不曾绝望,总是激荡着一颗斗士的灵魂。

不甘沉沦、热爱生活是刘禹锡自我救赎的主动力。为调节心理不适,他尽可能地把自己融入当地的百姓与民俗中去,努力感受异乡村居生活。《旧唐书·刘禹锡传》:“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词鼓舞,心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他在朗州写的《武陵观火诗》《观博》《观市》《畲田行》《阳山庙观赛神》《采菱行》《竞渡曲》等,在连州写的《插田歌》《蛮子歌》《莫徭歌》《海洋十咏》等,都表现出他对人民生产、生活的关心,善于、乐于同当地人进行情感交流。这些诗文的共同特点是作者以极高的热情、极好的兴致参与其中,尽管很多时候只是“观者”、记录者,但思想情感已完全融入其中了,悲百姓之悲,乐百姓之乐,终于实现自我灵魂的救赎,成功走出人生的阴影,使自己的精神挺拔起来。

自强不息、奋发向上是刘禹锡自我升华的主旋律。刘禹锡一直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心中敞亮,能在思索中自我奋起。他赞美过经过磨砺的佩刀:“故志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砥石赋》),他也珍爱质地优良的壁州鞭:“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何时策马同归去,关树扶疏敲镫吟?”(《酬元九侍御赠壁州鞭长句》)借鞭抒怀,表达自己正直耿介的特性,寄托重返长安的迫切愿望。象这样执着追求,积极向上的进取思想一直占据刘禹锡思想感情的主导方向,如《秋词》之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一扫悲秋、惆怅的情调,尽力抒写秋天的美丽,即使时过中秋,依然会有光芒四射,晴空万里的壮美。直到晚年,他依然保持这种志节:“闻说功名事,依前惜寸阴”(《罢郡归洛阳闲居》),“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识》)等,无不给人一种向上奋发的力量。

百折不挠、穷且益坚是刘禹锡自我励志的主菜单。刘禹锡一生坎坷不断,自永贞革新失败,贬为朗州司马废锢十年,后被召还,又因桃花诗案,再贬连州、夔州、和州,直到晚年,还被第三次排挤出朝,任苏州、汝州、同州刺史。长期的贬谪生活,并没有使他屈从于命运的压力,而是始终保持着激扬奋发的战斗精神。在朗州期间写的《学阮公体三首》,正是这种人生心态的真实写照。诗中有云:“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不学腰如磬,徒使甑生尘”。前人说这是刘禹锡“以气使命诗”,诗句让人明白:百战百胜就难以对敌人提高警惕,只有经过几次折臂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医生;尽管道路有险阻,还是要像骏马一样出没绝塞,像苍鹰一样冲破阴霾;有德有才的人,忧虑的是国家大事,而不是个人安危,不可学弯曲的玉磬向权贵折腰,宁使自己无米可炊,也要保持高洁品行。《浪淘沙九着》则表明,只要信念坚定,奔波跋涉算什么,曲折起伏怕什么,一定会有达到胜利终点的那一天。

刘禹锡的个性可以说是坚贞而不狂燥,悲愤而不沉沦,执着而不拘泥,既保持积极进取的锐气,又表现开朗豁达的心态。他的这种独特个性是怎么形成的呢?

第一,永贞革新壮志未酬心有不甘。

永贞革新又称“二王八司马事件”,是唐顺宗永贞年间士大夫以打击宦官势力、革除政治积弊为主要目的的改革。主张加强中央政权,反对藩镇割据,反对宦官专权。改革持续时间146天,最后因为俱文珍等人发动政变,幽禁唐顺宗,拥立太子李纯,改革以失败告终。

贞元二十一年(805)一月二十三日,德宗死,顺宗立,以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王伾为左散骑常侍、充翰林学士,韦执谊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杜佑为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刘禹锡为屯田员外郎、兼判度支盐铁案、协助管理财政,柳宗元为礼部员外郎、掌礼仪、享祭、贡举。王叔文特别器重刘禹锡和柳宗元:“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旧唐书·刘禹锡传》)。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形成了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时号“二王刘柳”。

在顺宗的支持下,革新派对德宗时期的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弊政,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一是宣布蠲免百姓所欠课利、租赋、钱帛。二是取消宫市、罢五坊使(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当时的宫市,实际已成为宦官借为皇宫采办之名,行公开抢掠之所,白居易的《卖炭翁》就是对宫市的控诉。三是取消进俸。各级官吏通过进俸钱财,讨好皇帝,有的月进,有的日进,德宗每年收到的进俸多则50万緍,少则30万緍,贪官以进俸为名,大肆搜刮民财。四是打击宦官。停发内侍郭忠政等19人正员俸,裁减宫中冗食者42人。五是罢贬污吏。浙江观察史李琦,史称“盐铁之利,积于私室”,罢除他盐铁转运使职务,转运权收回中央;京兆尹李实,专横残暴,贞元年关中大旱,他虚报丰收,强迫农民照常纳税,逼得百姓拆屋卖粮,对他恨之入骨,革新派罢他京兆尹,贬为通州长史。六是召泗州刺史张伾为右金吾卫大将军,掌兵权,未果,派范希朝为右神策统军、充左右神策京西诸军行营兵马使,韩泰为行军司马。

这些改革措施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有的还未能施行,就已经触动了宦官、藩镇、腐朽官僚的既得利益。韩愈记载这段史实说:“百姓相聚欢呼大喜”、“人情大悦”。

刘禹锡把这场革新运动,看作是自己实现政治抱负的机会,作为革新集团的核心成员,表现出了特殊才干。“顺宗时,刘禹锡干预大权,门吏接书尺,日数千,禹锡一一报谢,绿珠盆中,日用面一斗为糊,以供缄封。”(《宣武盛事》)。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刘禹锡积极参与谋议,王叔文称他有“宰相器”(《新唐书·刘禹锡传》)。刘禹锡后来自己说在其中做到了“尽诚”“徇公”,无奈“刍狗已陈,刻舟徒识”(《上杜司徒书》)。

永贞革新以“内抑宦官,外制藩镇”为目标,遭到宦官集团、藩镇势力的联合反扑。贞元二十一年(805)七月,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先朝旧臣“立嫡为长”,立李纯为太子,顺宗被迫让太子监国,八月顺宗“内禅”,太子继位,是为宪宗。第三天,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次年赐死,王伾为开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

对革新失败、自己遭贬,刘禹锡一直耿耿于怀,并不断辩解,上书请求振淹,一直希望回长安,一展辅佐之材。“九重结恋,遥倾捧日之心;万里获安,皆荷自天之佑”《谢中使送上表》,“六翮方铩,思重托于扶摇;孤桐半焦,冀见收于灰烬”《上杜司徒启》。在《上门下武相公启》中说得言辞恳切:“伏以圣上注意理本,锐求国桢,念外台报政之功,追宣室前席之事。重下丹诏,再升黄枢”。报国之志,溢于言表。

第二,屈原上下求索的风骨激发他正道直行的刚强。

刘禹锡初贬朗州,卜居招屈亭旁,与千年前在这里行吟的伟大爱国主义诗人屈原结为近邻。同样的流贬遭遇,同样的地理风物,使他自觉不自觉地与屈原产生情感共鸣,并以屈原为仰慕、步伍的偶像。他在《刘氏集略说》里自叙:“及谪居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穷愁著书,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长剑之比耳。”“高冠长剑”取自屈原诗句“带长剑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在这沅澧横流,兰芷丛生的蛮乡脊地,很自然想起曾经在此披发仗剑、濯足行吟的屈大夫。在《竹枝词九首并引》里,他说得更明白:“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至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扬之。”实际上,屈原对他的影响不只是民歌的采风与改写,我师刘梦初教授认为他从四个方面继承和发扬了屈原的骚怨精神(见《刘禹锡与屈原》屈原研究第六期)。

关心政治,忧国思归。屈原“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刘禹锡继承了这种政治品质,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多么艰难,始终不忘君国。永贞革新失败被贬,并未因自己受挫心灰意懒,相反仍心系朝廷,一直关心着君国大事。顺宗“驾崩”,哀痛非常,但戴罪之身,不便公开悼念,于是借《武陵书怀五十韵》发出“今吾王何罪乃见杀”的质问,德宗、穆宗、敬宗、文宗去世后,他都写有挽歌或慰国哀表。元和年间,几次全国性的平藩胜利,他都有诗记之,如《平蔡州三首》《平齐行二首》《城西行》,热情歌颂朝廷平叛削藩的功绩。

坚贞执着,不改初志。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信仰坚定、永持操守的典范,他有着“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坚强,“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刘禹锡继承了屈原坚毅刚强的品格,始终坚守素操,不改初志,表现了崇高的气节。虽累遭打击,多次被排挤,但始终不认为自己参与政治革新是错误的。他出任苏州刺史时,已年届六旬,仍然不忘向皇帝诉说当年的冤情:“永贞之初,权臣领务,遂奏录用,盖闻虚名。唯守职业,实无党朋。竟坐飞话,贬在遐藩。”正因为如此,他心怀坦荡,并自比真金:“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浪淘沙词九首》)。屈原和刘禹锡都能执着自己的信念,但前者的执着少了一份洒脱,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无可奈何,情绪压抑凄苦,终于不能自拔,投水自沉;后者则不同,在坚持理想的同时,往往有一种向上向前的力量作支撑,洞悉苦难,直面人生。

嫉恶刺邪,坚持抗战。屈原对所处时代的社会黑暗与不平进行了大量揭露与抨击:“不抚壮而弃秽会,何不改乎度也?”“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谄謏而日得。”“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迫曲兮,意周容以为度”。刘禹锡继承了屈原的战斗精神,在与邪恶群体斗争中度过了他的一生。除了写作大量的政治寓言诗、咏物讽刺诗外,最能体现他的战斗性格,也最为人们称道的是他的两首玄都观诗,又叫“桃花诗”。《戏赠看花诸君子》使他等一干人再度遭贬,时隔十四年,旧事重提,写下《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如果说十四年前的那首诗是即兴而为,那么这首诗就是特意而作,鲜明地将矛头指向“种桃道士”——权臣佞幸。这似乎是口无遮拦,不思悔改,而根本是傲骨越来越硬,气节越来越强。这一点,刘禹锡比之屈原有所发展。

志端行正,人格高洁。屈原以其内外修美、志行高洁的人格典范流芳后世。他崇尚理想,追求完美;热爱祖国,忠于事业;光明磊落,刚直不阿。刘禹锡继承和发扬了屈原的这些优秀品质,始终保持自己的操守。遭到无辜打击后,坚持正言直行,不屈服,不逢迎。他多次向朝中权臣或朋友写信,请求援手,希望能早日复职回朝,重返长安。提出这些要求,也是光明正大,摆在桌面上,通过正常途径,从不溜须拍马走后门,决不干暗中勾搭的龌龊事。直到临终前反躬自扪:“不夭不贱,天之祺兮;重屯累厄,数之奇兮。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子刘子自传》)一辈子虽有抱憾,但足慰平生的是自己坦荡纯洁,没有任何品行瑕疵可自责。

第三,哲学思考强化自己人生的主观能动性。

刘禹锡以革新的战斗精神,批判了天命神学世界观,总结了先秦以来关于天人关系问题的长期争论,其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思想,从内容、体系、战斗性、科学性方面看,不仅在唐代最为突出,而且在中国哲学史上也以其创造性理论建树占有独特地位。他的主要哲学著作是《天论》,《问大钧赋》《何卜赋》《鉴药》《儆舟》《因论》等,也富有哲学思想。

“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动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这是刘禹锡在其哲学著作《天论》上篇开宗明义的话。他认为天并不是一定要胜过人的,因为只有当人不能主宰自己命运时,就将原因归之于天命;但人确是力图胜过天的,因为天没有意志,人通过努力可以胜天。在《天论》中,刘禹锡还提出了“万物乘气而生”的自然观和“数存而势生”的规律观,认为宇宙中的一切物质都是由“气”生成的,“空”“无”也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基本形态。所谓“数”“势”,是指物质存在和发展的客观规律和必然趋势,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规律,其产生发展变化的趋势存在于物质运动中。在《何卜赋》中,刘禹锡对事物的发展变化提出了两个基本观点:“物必反焉”和“主张其时”,即事物发展到极点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而事物的转化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在《问大钧赋》中,提出宇宙万物“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的朴素辩证法思想,运动不息,变化不止,是事物的常态,而且这种变化是个新陈代谢的过程。《儆舟》提出了辩证法的矛盾概念,即事物都包含有自己的对立面。《鉴药》提出了“过当则伤和”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辩证法则。《因论》七篇,着重从事物的两个方面探讨相互关系和发展变化,系统地阐发了事物因果相关、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

认识是一切思想行为的根源,刘禹锡性格的形成,思想根源在于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唐代文学家中,诗人多,思想家少,而刘禹锡能二者兼得,且其理论水平之高,历代公认。1963年5月,毛泽东在杭州中央工作会议的一次谈话中,肯定了刘禹锡的唯物主义思想,还特别推崇《天论》。其《天论》三篇,理极纯正,阐说圆融,议论精微,纵横捭阖,生动流畅,不愧精金粹玉之作。他所提出的“天与人交相胜”的哲学命题,闪耀着朴素的唯物主义火花,超越了柳宗元《天说》的认识水平,也超越了韩愈的思想高度,正如他在文中交待:“余之友人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析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

在这种朴素的辩证思维指导下,刘禹锡往往能从消极不利的现实中,找到积极有利的因素来激励自己,从此淡化对困厄穷愁的伤感,开阔对人生意义的认识,在诗文中表现出一种通脱达观的态度,因而也就有了“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莫道恩情无重来,人间荣谢递相催”(《秋扇词》)、“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人生不失意,安能慕知己”(《学阮公体三首》)、“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浪淘沙词》)等等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名句。

第四、民情风物的多姿多彩调节生活热情。

中国古代被贬谪之臣,都面临生活环境的变化,初到穷僻荒远之地,不免苦闷哀怨,不少人很难把自己的情绪和生活状态调整过来,不是忧郁生病,就是愤懑而死。一般的调节方法是寄情山水、流连诗酒、访僧问道、倚红偎翠,这些方法,刘禹锡都试用过,但他不偏执一端,不溺于一法,而且这些都不是他最根本的调节方法。他与众不同的方法是,尽可能把自己融入当地百姓中去,努力感受人民的生活,体验当地人民的情感。

学民歌。刘禹锡怀着尊重历史、欣赏民俗的态度,在贬任之地认真汲取民歌的营养,收集“民谣俚音”,并再度创作,形成了一批流传不朽的诗歌。《刘禹锡集》现存两卷乐府诗,是他努力学习民歌的成就。“竹枝词”原是巴楚一带音乐舞蹈结合的民歌,普遍用于祭祀、庆典,虽是民间的俚歌野唱,但生命力非常强盛。刘禹锡意识到,他所听到的竹枝词,与当年屈原的祭祀歌一样,有教化引导功能,于是便产生一种强烈愿望,要像屈原当年作《九歌》那样,致力于竹枝词的创新,并使之成为一种新的诗风。因此,他特别用工收集和学习,并频频见诸笔端。有了这笔文学业务,他哪里还有多余时间生闷气、消极沉沦?由于刘禹锡善于向民歌学习,才有了《竹枝词二首》《竹枝词九首》传唱千古的经典作品。

记民俗。用诗歌记录地方风情与民俗,是唐代其他诗人笔墨罕至的,而刘禹锡在这方面有突出贡献。《竞渡曲》是反映朗州人纪念爱国诗人屈原,在端午赛龙舟风俗的,诗题下注:“竞渡始于武陵,至今举揖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义。”沅江竞渡风俗传承千年,至今已成为中华传统文化重要部分。刘禹锡的《竞渡曲》是一幅生动传神的龙舟赛风俗图,更可成为研究龙舟形态和竞赛规程的借鉴。《踏歌词四首》也是刘禹锡创作的一组反映沅湘风土民情的诗歌。踏歌是古代长江流域流行的一种歌调,一边走,一边唱,唱歌时以脚踏地为节拍,有歌有答,此起彼伏,尤其适合青年男女歌舞集会。唐代以后,在南方少数民族中盛行,从初春到秋末,青年男女常常月下踏歌,聚会择偶,狂欢达旦。《宣和书谱》云:“南方风俗,中秋夜妇人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最为盛集。”《踏歌词四首》每首都是一幅画,每首都有精彩的故事。风俗入诗、诗画结合,此诗不仅是诗中精品,更成为研究民俗学的珍贵资料。

感劳作。用诗歌描写劳动场景,记录农耕习俗,以及概叹人与自然的关系,刘禹锡可谓独步诗坛。他放下身段,以劳作者的视角体验劳动,并表现出极高的热情。他把感情融入其中,感受百姓的欢乐与苦楚,这样内心的孤独感就被减弱或消释了,显得比同辈人韩愈、柳宗元开朗、豁达,没有后辈杜牧的放纵、游戏人生。在连州写的《插田歌》、朗州写的《采菱行》《畲田行》是这类诗作的代表。《插田歌》是一篇描写连州当地农民田间劳作的诗歌,前半部分用赞美的笔调,描绘了一幅南方稻农春天插秧劳动的图景,后半部分用讽刺的笔调叙写农民与计吏的对答,极其自然地对社会现实不平等进行了揭露。《畲田行》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朗州农民烧畲的热烈场面,是畲景、畲事、畲情的近距离存照,即使今天读来,那种“火光蚀天,红焰成霞,兽奔禽惊”的景象,仿佛历历在目。由于专注生活、专注民情,与百姓同乐同忧,从而认同了异乡环境,强化了从众心理,所以刘禹锡能达到昂扬豪迈的境界。

第五、礼佛问禅得到精神升华。

《刘禹锡集》有专门的“送僧诗”一卷,诗24首,加上别卷中其他涉及僧佛的诗,共近40首。

少年时代的刘禹锡,同诗僧皎然、灵澈有过一段师生关系,刘禹锡对两位老师十分敬仰,每当皎然和灵澈写诗的时候,他双手捧着笔砚,很恭敬地陪侍在旁边一起吟咏,年纪虽轻,但诗写得较好,得到老师的称赞,夸“孺子可教”。刘禹锡入仕后,仍与灵澈保持着联系,曾为其诗集写过前言,这就是著名的《澈上人文集纪》。贬为朗州司马后,他交游赠诗的僧人就更多了,如鸿举、元暠、仲剬、会禅师、广宣、君素、彻公、印度婆罗门僧等十多人,所以他当时有“事佛而佞”的“雅闻”,事佛读经已成为他日常功课之一。

刘禹锡礼佛问禅的目的是为了解脱被贬的心理苦闷。《谒枉山会禅师》是初贬朗州后的作品,诗中写道:“哀我坠名网,有如翾飞辈。曈曈揭智炬,照使出昏昧。静见玄关启,歆然初心会。夙尚一何微,今得信可大。觉路明证入,便门通忏悔。悟理言自忘,处屯道犹泰。 色身岂吾宝,慧性非形碍。”与人生真谛相比,功名利禄是何等的微不足道,想通这一点,不就处之泰然了,还有什么烦恼呢?在《送僧元暠南游》里说,自己思考二十年,才懂得只有超脱尘世,才能让人获得心理自由。

刘禹锡问佛亲禅的方式主要是读经、访僧、听禅、赠诗等。他与君素上人的交往很能说明刘禹锡对佛理的深刻领悟:君素从别人那里得知刘禹锡在朗州,于是千里来访,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对佛法的领悟,甚至不需要用语言交流了。刘禹锡在《赠别君素上人》中说:“穷巷唯秋草,高僧独扣门。相欢如旧识,问法别无言。水为风生浪,珠非尘可昏。去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黄彻《跫溪诗语》评论此诗说:“梦得云:去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此等语皆通彻无碍,释氏所谓具眼也。”达到圆通无碍,正是刘禹锡所追求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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