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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荧】飘萍

 湛璿 2019-09-05

#仙山私设,不谈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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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山乃山。

有云,有风,潮湿多雨,常年是阴冷到适宜下葬的天气,所以仙山上来来往往的也只有死人。

或身死,或身心皆死,流连在淫雨霏霏之下,不去触人间的明媚春光。

有些人是贪嗔痴,有些人是断舍离,还有些人,是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毕竟这世上,并非所有人一开始就为了求道。

荧祸并没有那么能明白问奈何是哪一类,实则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则问奈何必为那个剩下的一,他有一条朗朗大道铺在自己眼前,脚步坚实,不容置喙,无数同行者在逆天而行的路上背离,还有更多人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头。

荧祸很羡慕这群人,对于他们来说,问奈何只是个领头者,纯粹的能让他们一心一意的崇敬或敌对,而他荧祸,一个人类养大的魔子,从一开始就是矛盾到了极点的存在,至死也这么无谓的矛盾着。

即便问奈何已经走到了头,抽身离去了。

上了仙山之后的日子奇妙的与九曜居里无数随流水而走的岁月相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清寂而简单的,甚至吝啬于给出一丁一点值得纠结的东西。其实仙山真正是个十分闹热的地方,在苦境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人们用崭新得来的机会消磨着时间,变着花样折腾出丰富多彩的节日,将日子过的很快。即便没有节日的日子里,这片无垠之土上也能被家长里短吵得热热闹闹。今天哪个组织的大佬和昔日宿敌结了婚,那天苦境横着走的魔头被妻子赶出了房门,劝架的看闹热的邻里调解的一个接一个,连买卖瓜子花生茶水的摊贩和维护治安的都不缺。六弑有时候闲的无聊来撩拨他,各种八卦竹筒倒豆子一样的讲,末了总要说一句,做这么多饼干,你去卖一下就发家了。

荧祸听他扯淡,边听边把饼干往河里倒,倒完就赶六弑荒魔走人。

六弑荒魔气的直笑,说荧祸我他妈告诉你,这一片下来住的都各个种类的魔,从异度魔界住到阎罗鬼狱,你就是捆都不能把他捆来,你担心个屁。

荧祸砰的一下甩上门,说就算住的都是魔,你也得注意素质。

六弑荒魔骂骂咧咧的走了人,过两天还来,荧祸又做了新的饼干,糖浆浓厚的味道飘出百八十丈远,引得整个魔域甜的像什么儿童游乐园糖果屋,鼻子没坏的都能闻到。魔界这圈人都是几千几万年的老不死,一个两个凶悍的女人偏偏又还对幼崽母性泛滥,把手下管的分外严格,由得他做由得他倒,由得他污染环境,连带对六弑荒魔也略有忍让。

全仙山都知道魔族那片新来了个很会做小饼干的幼崽,做出来又不给人吃,逗一逗应该很好玩。

问奈何也知道。

夏戡玄有时来找他喝茶下棋闲扯淡,讨嫌一样非要多说两句,问奈何不动如山,落子玉盘,某天饼干的味道又跟着夏戡玄一路儿穿过雨帘飘进来,他下完一局,啜了口茶,轻飘飘的丢下一句,不是他要吃却还要做,何必。

后来夏戡玄便不提了,心道又不是说给我听,非要赶着我在时让我做这个恶人?

但他结果还是做了这个恶人,拢共拢来不差这一桩罪责,而后话传去仙山上的九曜居,他这个罪人仍旧安然无恙。问奈何照常下他下不完的棋,睡他睡不完的觉,荧祸不再做饼干了,但也不来见问奈何,闷不做声和不知道谁怄气,把不长不短的时间如此荒废掉。唯有魔界那条不知名河边的住户松了口气质之余又惋惜,心道幼崽的乐子没了,可惜,可惜。

人啊魔啊都是这样,功在千秋业,乐在眼前。

说到底,很少有人一开始便为求道,他们原本求衣食无忧,求不经战火,求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求跳出三界五行,大道长生。

求得是人心不足,寻得是仙,成得是魔,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剥洗出求而不得的执念来,再仰仗时光去消磨殆尽。

这便是仙山骨子里的模样,阴雨霏霏,云雾缭绕,山上不只有身死道消的魂,还有累的想不起这辈子也不去想下辈子的人,揣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此地不来不去。河道里飘着的不止有饼干,还有生来就为搁浅而落、不知逐水何方的飘萍,不似落花有其意,进不了知音的茶碗与掌心。荧祸把他那些做饼干的材料都埋进土里,随手薅了棵桥边的柳树往里一扎,心道这柳树真能成活,吾就再不去讨他的嫌,又道如果活不成,吾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他总是恨不动问奈何的,只好和自己生气,脑子里乱糟糟的窜着纷纷扰扰的情绪,缠绵的钩织在一起,又成为他想见又不敢见的问奈何的模样。总是纤尘不染的人在他眼里湿了个透,胸襟前的血迹却还是浓的化不开,这样摇摇欲坠的问奈何他此生只见一次,也只在这一次彻底读懂了问奈何的情绪。

他不生气,也不后悔,平静的令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荧祸不做饼干之后格外没有事了。

问奈何又一次从他的生命里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消失,元佛子给他打下的七元封魔印之残余也日渐消散,成年魔者冷煞的气息日渐充盈九曜居,像是要把之前被制住的嚣张全部散发出来才好。魔域住宅区的人失落于幼崽并不真的是未成年幼崽,家长里短的说出去,七拐八弯又落进了夏戡玄的耳朵,被带上问奈何的居所。捧着茶盏在树下小憩的问奈何听完,过了一会儿才道,好友用心良苦,怀璧明罪真是甚为感动。

夏戡玄刚要免谢,便听他半点不留情面的又开口,说既然如此,好友接着听。

夏戡玄配合演出,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说请神主指教。

问奈何在躺椅上摇了一会儿——这躺椅还是魔域那片地方才有的木头,谁削的不言而喻——还真的跟神主那时做派一样的抬起手,漫不经心道,也不是他要丢,为何要丢?

夏戡玄从他那里出来的时候,直觉是人在仙山住了太久,骨子里都写满了大大的闲字儿。然而问奈何寥寥数语还是跟环绕仙山的流水一起被颠来倒去的传,传到荧祸耳朵里竟然还是原样的冷漠淡然。

六弑荒魔又来跟他信口闲扯的时候,荧祸正在看自己随手插下的柳枝。他不会养树,枝条蔫蔫的伏倒,又被他尝试着用手扶正。问奈何的话被六弑荒魔用一种戏谑的腔调强行灌进脑子里,荧祸手一松,被他强行扯正的树枝又重新歪斜到一边,恢复了那副要死不活生无可恋的模样。

六弑荒魔还在喋喋不休,荧祸站起来赶他出门,说你明天别来,来了吾也不在。

六弑荒魔大惊失色,直问你意欲何为,问奈何不见你你就要把自己人道毁灭?兄弟你醒醒!

荧祸心想以前怎么没看出六弑荒魔想象力这么丰富,又想吾以前没事也不看六弑,今日当然也可以看不看,所以他二话不说关上了门,闭上了眼。九曜居天还没黑,但他梦里有一个长夜的冷雨,滴答滴答的就将他驱赶着入了梦,梦里他站在雨帘之下,颤抖着摸上问奈何的侧脸,问奈何已经没办法再打开他的手,他听到身后正道人士杂乱的呼喊,听到雨滴打在地上溅开了血花,浮萍在暴雨的摧折下随着猛然汹涌的水流浮起,被冲向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然后他终于进入了沉黑的睡梦,梦里什么都没有,连他自己也看不见了,再醒来时浑身便好像被拆散了重组那样的疼,冷雨郁郁之气砸进了他的骨子里,一觉下来比不睡更累。

荧祸昏昏沉沉的爬起来,屋里阴暗又潮湿,外面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地上,他突兀的想起了自己没怎么管过得柳条,拿着伞冲了出去。

雨下的刚刚好,他刚才扶也扶不住的糟心玩意这会儿活泼了十倍,乍一看生的还十分笔挺。荧祸莫名的看了眼前不要他也长得挺好的小树,又看了看手里的伞和昏暗的屋子,在雨里安静的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出去了。

他原本只是说给六弑那么一听,现在倒真的有些想出门。

一半春随残夜醉,却言明日是花朝。

仙山的雨来的随性,路边闲来无事摆摊的各家先天都利索的支起了雨棚继续奋战,荧祸一路走过去,觉得恍惚与人间集市没有多少不同,然后这帮子人又没有真正的店头家那么兢兢业业,在雨棚下唠嗑的唠嗑犯困的犯困,爱卖不卖的摆个情怀。喁喁私语压在嗓子里,该有的喧嚣反而让人觉得清寂。

他无处可去,又心不在焉,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最后走出集市的时候发现前头出现了座没见过的桥时四下一望,结果哪哪都不认识。于是他别无选择的上了桥,一抬头与问奈何结结实实的打了个照面。

杳无音讯的故人很有野趣的拎着篮杨梅,纸伞素衣一如既往,目不斜视的与他错身而过,冰冷的像是间隔生死,照面不识。问奈何身上有不知属于杨梅还是还是他的冷香,特地错身与他避开时,那缕香气打了个圈儿也绕过荧祸,牵扯着他颈后的印记隐隐作痛,生出那种撕裂拉扯的感觉来。

天佛七元相用以封魔之印虽然封去了他的魔息,却终究佛魔不两立,以前在他身上时有种辉芒灼灼的痛。问奈何死后,这种因他而受的疼痛仍然灸烤着另一人死后腐朽到森冷的骨肉,强迫魔者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只是再往后去,连这种疼痛也被习惯的能够忽略不计了。

直到他不知不自觉的上了仙山,打在身上的印被厌恶魔者的人亲手撕去,才又一跳一跳的疼了起来。

问奈何身上的气息并未随着他离去便消散,荧祸愣在原地,怔然无言的表情还留在脸上。他的后颈处被撕去佛印后留下的内伤开始发作一样,荧祸伸手去捂,满脸清雨横扫眉目之间,与颈后伤处冷热交杂,不知身体究竟因何而颤抖,直到手中握不住的伞彻底落在桥上砸起水花,才转过身去盲目寻找问奈何的身影。

烟笼画桥的景色挡不住水流湍急,他匆匆找寻的人影早已穿行出雨帘之外,杨梅那股清冷的香气被雨珠砸在泥土中溅开的腥味冲刷的一干二净,就像那个仿佛不屑留恋生命中什么事情的问奈何一样走的干脆,土腥气在他的鼻尖浓郁起来,逐渐能嗅出过浓的鲜血而堆积出的铁锈味。

荧祸在桥上后退了一步。

天地宽广,大雨倾盆,举目四望都再也找不到一个问奈何。

他连伞都忘记捡起,仓促转身,落荒而逃。仙山这地方的雨水太多太多,多的阴冷进了骨子里,让他走在何处都喘不过气。死非死,生非生,这仙山与尘世之间并无多少改变,他还是被问奈何亲手丢下的那个小孩子,一次两次三次,囿于三界困于五行,大道在前,问奈何在那条路上,与他渐行渐远。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一开始就为了求道,更多成道者是世间磋磨出一路崎岖,而问奈何之所以离他那么远,是因为荧祸还在寻找的时候,问奈何就已经看到了终途。

他走的不快,只是真的没有过多时间来等他。荧祸直到上了仙山,才彻彻底底的明白了这句话有多么真,真的刻骨铭心,真到他现在有了无数时间,也跨不过与问奈何之间的一道天堑。

此时飘萍尽去,便知逝水何方,也无处可追。大名鼎鼎的怀璧明罪,死之前也与苦境诸多来往的枭雄一般,壮烈的同也不同。

荧祸从那时候开始讨厌下雨,否则他便再无可怨怼的东西。与问奈何不欢而散之后没落下的雨在夜风呼啸中一股脑的泼天而坠,荧祸看着素来从容不迫的问奈何站在刀风剑雨之下,一罪明今上的纹路被血迹染的清晰可见,他也站在这片刀风剑雨之下,无措的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自己为什么在那里,他握着剑,纤细的剑身上也能看见清晰可见的血,问奈何的指尖搭在剑尖,轻柔无匹,力撼千钧。剑锋不敢后扯,问奈何却容不得他再有一次停滞不前,压住尖端的指节施力后来,一寸一寸,点落九执,引魔元剖入心肺。

他满口都是久战后功体催发极致而反噬出的血,无法讲话,也不需要讲话,只是沉沉的看着荧祸,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的孩子的泪水滚烫的落到脸上,从未慈祥的父亲摇了摇头,似乎叹了口气想摸摸他,最终也只是眼睫垂落,倒落在他的怀中。

一罪明今锵然落地,荧祸听到有人惊赞魔者高义,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尘埃。

这是他第一次肆无忌惮的拥抱问奈何。

但问奈何已经把他丢在原地了——这一次,他连袖子也不想给他。

荧祸终于将自己熬上了仙山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问奈何住在哪里。

问奈何并未转生,独自辟了个山头住的安然,他的玉子棋盘摆在树下,两三天落个半子,他的院子里养着草植,随性疯长,上头是故人早晚上高台,下面是浮生只合樽前老,一副画景,两处愁情——或也不对,问奈何应该是看他矫情。

荧祸生死一遭,终于觉得自己多了点儿自知之明。他想问奈何必不想见他,学着他的样子远远躲在树上,小心翼翼的不被问奈何发现,今天留一篮果子,明日丢一包糖饼,后天送一颗新苗。问奈何不见他,东西倒是照单全收的不用白不用,荧祸越发大胆,终于整了件儿大事,送了一把摇椅来到门口。

他本想着问奈何每日大半时间不在睡觉也在养神,走的蹑手蹑脚,却被人一把扯住了衣领。问奈何一式轻巧的姿态又蕴下千钧之力,牢牢扯住他的衣领,让魔僵直的不敢动弹——他的魔息分明已经内敛入骨,绝不该在元佛子为他印下的封印还在的情况下被问奈何发现。但问奈何那只似能撼天动地的手就那么悬在他身后,甚至不多一点不必要的接触。

“七元封魔印。”问奈何冷淡道。“如此自欺欺人的东西,荧祸,你真不像吾教出来的。”

荧祸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自声线中勾勒出熟悉的姿态,眉目微蹙的问奈何大概倦怠的连写个厌烦都深感不必,大写的强耐性子。荧祸自然而然的便回不出话了,闷不做声的低着头。

“臊眉耷眼,做给谁看。”问奈何松了他的衣领,难得讲出这种乡野粗语。“吾欠你的?”

“你……!”荧祸震惊的回过头,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何能说出这种话来,然而面色苍白的问奈何将所有的话语都又重新噎回了心底,他想说的太多了,实际上问奈何早和他无话可说,连开场都无从措辞。

“所以吾不欠你什么。”问奈何按了按眉头挥手打断接下来的废话,冷眼一扫,骈指为招,顺时刀招点于佛印之上,一式将之击碎殆尽!

背负若久的枷锁突然消失,荧祸身形一晃,剧痛之下瞬间难以支持自身脱离掌控,汹涌翻覆的魔气,狼狈的坐倒在地。

“你看,你连自己都管不好,又何必来打扰吾。”

这一招废了问奈何不少力气,他顺着胸口咳了两下,俯下身来,看着满脸冷汗,无法开口的荧祸。

“吾一再告诉你,吾并无多少时间等你,容不得你犹豫,也容不得你自找余地。”问奈何带着点冷嘲的笑意掀了掀嘴角。“你听的不烦,吾说的都累。”

荧祸咬牙看着他,佛印强行被拆破的反噬之力让他随时就要晕厥在地,但他仍然努力睁大眼,写满愤怒与不解的眼神哀伤的落在问奈何眼中,只让问奈何更加觉得疲惫。

“看来吾走后,你依然没点长进。”

他只是个筋脉尽断的死人,还没被仙山调养过来,而荧祸搅和了他的一半午睡了。

没有按照他的期许走向新生的魔崽子茫然而纠结的看着他,过去的时间没在他的性格上磋磨出痕迹来,或者说他仍停在过去,心甘情愿的被利用,心甘情愿的去付出,心甘情愿的的给自己找个锁上好了戴着乖乖听话。

问奈何心想,要你听话的时候你要拿主意,不要你听话你半点主意没有,这是生来就杠,还是魔不可渡?

这念头只是闪过一瞬,问奈何到底教荧祸教了半辈子,上了仙山依旧还要为此费神。

谁开发谁治理,谁污染谁保护,谁造的孽谁自己收。

“封了魔气的魔仍是魔,吾只是要你彻底做个魔。”他仿佛懒得再多施舍一个眼神一样,低下头冲外挥了挥手。“七元封魔印骗不了别人,吾不需要,也不领情。”

“别再来找吾。”问奈何在荧祸要开口之前就转身往回走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吾没时间。”

荧祸猛的锤了一下沙地,在他要进屋之前,哑着嗓子开口,细细一听竟然还带了哭腔。

“问奈何。”他沙哑的叫到。“你彻底不要吾了。”

问奈何头也不回,掷地有声的抛下一个对字。

“吾人都死了,你还有什么用?”

荧祸在他身后试了两三次才从地上爬起来,问奈何大概觉得背影给他都多余,屋子连条窗户缝都没留下,遮的严严实实。

终于连最后一丝余地也彻底封死,问奈何打定了主意要来个分道扬镳。

刚从疼痛里勉强回神的魔者浑身一阵阵发冷,心跳的缓慢异常,闷闷胀疼。他转身往外走去,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心神不定,空落落的。

大概是因为你荧祸之于问奈何,什么也不是了吧。

刻意被抛却角落的记忆重新浮现出来,自雨中冲回小屋的荧祸湿淋淋的愣坐在屋里,不知道是该先唾弃自己下定决心要和问奈何划清界限的自己,还是先跟当他是个陌生人的问奈何生气。问奈何像一笔凌厉的墨痕破开白宣,留下一道玄乎其玄奥妙万千的痕迹,平时藏起来尚可无视,甫一照面便又展了开来,直白的告诉他自己问奈何就是这么个浓墨重彩的存在,并非说抹去就能抹去。

六弑曾嘲讽他,说你和问奈何叫如鱼得水,你没了他要死不活,他没了你乐得清静。

荧祸当时嗤之以鼻,现在却惊觉六弑有时也看的透彻,他站在原地走了几圈,突然很想去买一坛酒回来喝,喝个所谓酩酊大醉,一忘皆空,最好连问奈何都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他一边想的豪迈,一边也只是蹲下身捂住了心口。

人是死了,心还没死透。

花开两头。

与荧祸桥头一别的问奈何拎着那篮子洗好的杨梅往酒坛里摆的时候,夏戡玄又循着味儿飘上来打秋风,站在门边看他一层冰糖一层杨梅的往里铺,信手随来,道道精准,顺口便问见到小孩了吗。

问奈何冷淡的嗯出个气音,那只搅动风云的手亲昵的戳弄着一颗颗圆滚滚的杨梅,让玫红的果肉沾上晶莹的碎糖。

“你说见都见了,何必呢。”

问奈何抽回手来,拎过酒坛往里倒,哗啦一声溅开在琉璃坛上的水声如雷贯耳,夏戡玄看不到问奈何的表情,在这种声音里忍笑忍的辛苦至极。问奈何嫌他话多,拎上小酒坛便出去闷上,直到夏戡玄笑够了终于又和他坐回了树下棋盘前,正色开口。

“那孩子,你带的不累吗?”

“当年那学弟,你带的开心吗?”

茶盏浮花,风动叶稍,一阵娑娑之声代替对话,良久方有人长叹一答。

“开心,他不开心。”

“所以累,但他不累。”

“那这孩子……”

问奈何意兴阑珊,自盒中拈出一子,随手开局,来往数招后龙形将成,却突然在该静思的时候开了口。

“他是吾此生输的最后一盘棋。”

子落成龙,龙困浅滩。

夏戡玄看他将棋子丢回盒中,失了兴致似的挥挥手。“门前那坛酒,劳好友替吾带下给他。”

夏戡玄带着他的酒下去了,一辈子赶着时间的人的一天又再度漫长了起来,问奈何枕在躺椅上看向满园歪七扭八疯长的枝条,他们安静攀上了篱笆,绿油油地围绕了一圈春色满园,乱中生序,未辜负几旬的等待。他的指尖也残存着清酒的辛辣,还有一点糖渍杨梅不甘心的隐隐留香,像极了要讨人注意的魔子。只杨梅酒终会成一碗佳酿,满园枝蔓终要成一院荫绿,或许中间他们自己发酵生长,但总归是好好的成为了问奈何想要的模样,反倒是他步步落子成局的荧祸困在棋盘上的方寸,蹉跎着从头到尾,未被屠龙却也未能冲天。

然而这无常世事又怎会真正是盘棋,世上又有多少棋局无解?

问奈何以前也曾为此不悦,自始至终未能做出个彻底选择的魔子让他失望,但左顾右盼的小家伙最后还是跌跌撞撞的摔到了他的面前,不懂是不懂,听话也是真听话,突然也就把气消了大半。

问奈何将手握上剑尖,亲手割裂魔赖以为生的执念,将他推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是正邪黑白的混沌之地,是漫天冷雨倾盆而下的不归之处,是江湖腥风血雨扑面而来的刀剑凶途。

那是世上无人能替荧祸去面对的新生。

没有问奈何的荧祸,才能真正看清问奈何。

玉瑕抱缺,怀璧明罪,这世上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事情,荧祸也不是他算无遗策的局。

他是块得要盘玩的玉,恰好现在问奈何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能等杨梅酒从夏戡玄丢给儒门开始兜兜转转,最后正宜入口时落进荧祸手中。

喝与不喝,端看其人,问奈何那腔索然兴味逐渐逐渐起死回生,低哂一声,抓紧在好赖不会被喋喋不休的魔子打扰的时间养精蓄锐,以便面对将要来到的收网时机。他新埋下的坛中糖碎开始融落,好像庭院中也开始酝酿酒香,香的万转千回令人沉醉,常年悬在身上的玉佩也沾着这丝醇香,甜滋滋的味道让大名鼎鼎到连仙山都独辟一居无人置喙的怀璧明罪都能枕着一张手艺糟心的摇椅一晃一晃,继续睡他睡不完的觉,下他下不完的棋,慢悠悠的将一对有缺之珏,一点一点,对的严丝合缝,天然一体。

梅酒自儒门转进鬼族,又自鬼族转入魔者之手时,仙山又下起那种缱绻小雨,袅袅烟云卷如丝,混着朦胧雨水落入山间溪流,送落花迎客。

这场雨下到半晚才停,一日无处可去的荧祸终于有机会打开屋门去看他歪歪扭扭的柳树是否还安然无恙,树下却有一人,不厌澎湃魔息,安然而立。普渡众生的佛双掌合十,金刚怒目,菩萨慈眉,一身江湖,舍得清清静静,放的旷古豁达,与他含笑相礼。

“荧祸施主。”执刀的佛者笑容满面,从未如此像个佛门中人。“你将戒印散去了,恭喜。”

“元佛子。”他站在雨后的泥沼地上,望向为自己打上戒印,欲将自己拖出苦海的佛者,同样平静异常。“久见了。”

元佛子看着他,也说的确久见,而后亦将久别,今夜来访,是为送别。

荧祸顿了顿,长久静默后一声低语,而后让开身后房门,说那吾为你开一坛送别之酒。

“吾一生未尝佳酿之味,故无牵亦无挂。”元佛子随之进屋。爽朗一笑。“留到后世便好。”

荧祸默不作声,仍将一小坛新酒放上桌案,琉璃瓶中颗颗杨梅圆润可爱的漂浮着,乍见便生当为清冽之感,令人愉悦非常。

元佛子眉梢微挑,道你会喝酒?

荧祸沉默一会,默默开口,说吾喝过。

“又涩又辣。”他面无表情道。“难喝至极。”

“那又为何要喝?”元佛子有点好笑。“世人贪酒是为醉后清净,既然此酒令你痛苦,何不干脆放手。”

荧祸不答,却解开坛上丝带,仰头便灌。清亮酒水入喉婉转一口绵柔,暖暖烧开后回味悠长,甜滋滋的从香中沁出。不擅饮的人犹不擅饮,但甜酒不似酒,盅盅灌下毫无知觉,想起时醉意早翻涌上头占据了大脑,元佛子以茶代酒,清醒异常,却仍笑着看他,并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直到小小一坛酒见了底,才与还剩半盏的荧祸重新碰杯。

“你和他说一样的话,却不早告诉吾——所以吾怎么也丢不下。”

荧祸饮尽最后一口,连烧的通红,双眼却亮晶晶的不知醉醒,认认真真看着元佛子。

元佛子将他的酒碟满上茶,毫无骗人的不安之心,边劝他喝下边道,你以前像个孩童,现今死过一遭,早是真正的大人,吾们当然要和你讲。酒之一字,能尝便饮,不能尝便抛,你觉得苦境之酒辛辣,便来寻此处清甜,你若觉此地清甜醉人,便干脆尽抛。

荧祸闷不吭声的盯着桌上琉璃坛,里头一颗颗饱满杨梅挨挨挤挤,叫他分外眼熟。元佛子也不在意,端着茶杯,信口叙说,如在念什么心思不必废的和尚经。喝酒的魔不似醉了,喝茶的人倒是醺然,末了连茶也尽,方对上荧祸双眼,慢悠悠的开口。

“荧祸,吾明日要投胎了,在不能给你啰嗦这些,你便想完罢。”他也看向坛中杨梅,拿起来轻轻晃了一晃。“这剩下的杨梅才是真正醉人,若你放得开,到得出,早也能投胎了。”

荧祸怔怔看着他,道,苦境的酒,也没有那么难喝,吾喝过很甜的。

他看向琉璃酒坛,自元佛子手中将之拿回,轻挲坛口,敲出一声清脆。

“他其实也会酿酒。”荧祸将小坛抱进怀里,轻声开口,几不可闻。“很甜,很甜,很甜。”

他其实也会酿酒,他其实无所不能,他其实落子之处局局缜密,他其实生来有缺,重病缠身,却毕生都是赢家,连死都死的按其心意,惊艳绝伦。

独尝一败,乃因一人,怀有宝璧,明彻其罪。

细想来,不过两字心甘,正如昔日魔子,原因无他,情愿而已。

第二日,转轮台开,仙山放晴。

荧祸手折一柳,与元佛子无声同行,眼看他携柳而下,没入深云,在台前独立良久,终究无声回转。

回时冷雨又潇潇,他深望一眼雨帘,迟疑数秒,执伞坦然走入,漫无目的,闲逛集市。

杨梅还剩在酒坛里,他想寻一盏清酒灌进去,找一找那种甜滋滋的味道,集市又支起那种连篇的雨棚,各家爱卖不卖客人爱来不来,圈圈乱转的荧祸找不到路,最后又莫名走上那日桥头。

步步踏上,又见素衣白伞,有人拎一枚小坛,站在桥上,不期然间与他错眼。

问奈何仍是那种夜雨披身的冷然,眼神交汇不过瞬间,仍又错身别过,今日桥下还是那样湍急的水,浮萍拥着落花追逐而过,宛似初见。

荧祸立在原处,猛然旋身,扯住了问奈何的袖子。

问奈何转过头,神色淡然,并无多言。

“吾不想投胎。”

荧祸看他良久,突然开口,亮晶晶的看着问奈何。

“那又如何?”

“所以便只有仙山这一片了,吾没有余地,没有选择,但有好多时间。”年轻的魔认认真真的,竹筒倒豆似的蹦出一串话语。“你能教吾喝酒吗,问奈何?”

问奈何看他一会儿,长指勾起手中酒坛,撕开封纸,一股如刀割的气息瞬间窜出。

“你幼时怕苦,所以吃药便要哭闹。”他淡淡道,“此酒亦苦,但你现在已经长大,再多时间,吾也懒得哄你。”

荧祸摇摇头,道,不苦。

他有些雀跃的,去帮问奈何捧那盏酒坛,好好地抱在怀里,坦然的便收下手中。“吾尝过这酒。”

问奈何旋身,腰上玉珏相碰,唇畔微弯,说如何?

“甜的。”荧祸捕捉到那轻微一声,也跟着笑起来,“很甜,很甜,很甜。”

Fin

*两个梗。

“他是吾此生输的最后一盘棋。”来自 @奋力上分皮 皮哥,

 “很少有人一开始便为了求道。”来自 @三丝儿春饼 宝贝梗仓。

十分感谢借用,挨个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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