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范曾散文:风从哪里来

 luyani 2019-09-06
      范曾 中国当代大儒,是当代中国集诗书画、文史哲、儒释道于一身的文化大家。 范曾先生提倡回归古典、回归自然以诗为魂、以书为骨的美学原则,有二十四字自评:痴于绘画,能书;偶为辞章,颇抒己怀;好读书史,略通古今之变。 

       风在哪里?在天边的云丝雾影,在陌上的柳絮篙蓬;在春天偃伏的碧草,在秋天飘零的丹枫;在高樯的一叶帆,在骥尾的千条线;在寺院的幛幡,在心头的旗旌。风在哪里?禅家告诉你:看,如云离月;道家告诉你:听,爽籁在天。宋玉说,在青蘋之末,在腐余之灰;苏东坡说,在木叶尽脱的树梢,在明月徘徊的江上。风在哪里?风在高渐离易水的寒筑,在诸葛亮赤壁的草船,在汉高祖威加海内的战袍,在岳武穆声彻天外的霜蹄。


      大气的流布,浩瀚无垠,聚散之间,风起云涌。顺应时序,汇而趋之,滂沛于天地苍冥。风为人类带来料峭的初春,熏蒸的烟霞,萧瑟的寒秋,肃杀的隆冬。习习然,南风也;浩浩然,东风也;瑟瑟然,西风也;凛凛然,北风也。那掀起天宇的是飘风,吹立沧海的是飓风,摧毁崇楼大夏、卷走林莽乡镇的是龙卷风。风为人间描绘着多姿多彩的画图,演化着大自然的喜剧和悲剧。它无处不在,无隙不入;它遣云使水,命雷掣电;它吹绿江南岸,吹白北国山,吹蓝西域天,吹黑东海潮。风是造势设色的大手笔,大地穹昊是它无际涯的舞台。

   风是什么?风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温情地、羞涩地在你身边掠过,忽焉睫在目前,忽焉远在天边。它使万物复苏。它悄然来临,在桃花的蓓蕾,在柳树的枝条,在池中有水,在清晨露珠,一切萌动着的、闪耀着的生命属于它。风是丰腴美奂的少妇,它热烈地、亲昵地把你拥抱,它千般柔顺、万般风情,那是万物繁衍化育的信号。它是花果的媒介,是鸟兽的信使。一切茁壮着的、成熟着的生命属于它。风有时清绝,向人间播送播送九畹兰花、百亩蕙草的芳馨;风有时暴虐,一夜之间使“草拂之而变色,木遇之而叶脱”。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圣徒或使者、魔怪或精灵。风可能是祥和的,也可能是凶险的。然而用人类的道德标准以判风之善恶,则冬烘甚矣。风的一切都天然合理,草木之凋零,人以为悲,而严冬蓄芳,正草木岁寒之心,人又安能代草木作无谓之忧思?风在永无休止的运动中造就平衡,在莫测高深的变幻中求得和谐。有了风,一切才有了生命。一个没有风的宇宙,万有归于沉寂;一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宇宙,那是佛家永远不败的智慧感悟。入静的高僧,不知道有风动、幡动,六祖惠能对辩说的僧人讲,是你们心在动啊!然而,惠能的无差别、无妄想的境界距离众生还十分遥远。佛家以为风、土、水、火四大皆空,万有假合,色即是空。风在佛家看来,只是人们感知的表象,相信,任什么风,都不会使佛祖心旌微动。因此,生命的终极目标,佛家是证得涅盘寂静。而我们还在浮生中的人,则应在风中观测、思索、修炼;我们还会在喧闹、熙攘的人群中漫步;我们还会面对苍穹和人生一直研讨:风从哪里来,风到哪里去?

   能以奴仆命风月的是孟郊,能成长风、破万里浪的是宗悫,能凭虚御风、羽化而登仙的是苏东坡。苏东坡说:“你这楚国的兰台公子,比我这黄州太守、儋耳迁客还嫩得多呢。你为了讨好楚襄王,混淆自然之风与社会之风,造出雄风、雌风之说,而我以为你不清楚庄子的天籁啊,在那空明清远的无垠天宇中,风起而声发,那是不假窍穴竹管的自然妙音呢,宋玉,你听见过么?你的风赋实在堪笑呢!”

   然而诗人的确爱风,所以称他们为“风人”;他们直承《诗经》、楚辞的传统,所以称他们“风骚”;而诗人又倜傥多情,所以说他们“风情”;诗人偶有微行,被轻慢为“风流”。大自然的风,飘向诗人的笔底,协奏社会、人生的乐章,感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是勃郁的陆放翁,他听到雄阔激烈的风;看到“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是慨叹的辛稼轩,他听到摧枯拉朽的风;彻悟“愁风愁雨愁不尽,总是南柯”的是忧患的郑板桥,他听到凄切催泪的风。而“看尽繁华地、远绝是非乡”的苏东坡,不再迷恋喧嚣的人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苏东坡,由道而佛,无缘大悲已笼罩了他的生命,渐渐远离了人寰,同时也远离了当年豪逸雄阔的自己。

   让我们回到历史的长河,问一问,风从哪里来?追溯到西周的共和元年(前841)到春秋中叶,那时有一部民间歌曲的总集--《诗经》流传下来,其中包括十五个诸侯国的国风。足见社会的风,那也是无所不在、无隙不入的。《诗·序》在论到何以称“风”时讲:“······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国史太师会其意而采风撷诗,孔子会其意而编修《诗经》,周公会其意而作乐成章,都有着“风天下而正人伦”的意义。“风”足以刺时喻势,讽谏君王;“风”足以敦促教化,襄助人伦。而这种“风”和直陈厉谏不同、和枯燥说教不同,往往“美在此则刺在彼”、“以美为刺”。中国诗教的温柔敦厚、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在诗的源头已十分清楚,在教化中仍让人有美感的享受,这在中国诗的传统中应视作精华。孔子说:“美哉,其细已甚!”这美哉、洋洋的国风,在两千多年来的中国,陶冶了人们的性灵,无论是人格的、爱情的,都包含了永恒的价值。这一股清风荡涤了商纣以还得“淫风”,而淫风者,在《诗经》中当然会被剔除,其中最著者有桑间濮上之音,潘岳称为“桑濮之流”,《礼记》则称其为“亡国之音”。欧西有女歌星某,每一演唱,千万痴男怨女,依歌而和之,顿足捶胸,狂笑号哭。细析之,不过艳色淫态、噪音恶乐、悖光谬影与歌迷世纪末之空洞心灵相暗合,遂有此秽乱污浊之风,靡溢于世界各通都大邑,各国警察之深拒固守,欲以缧绁演唱者,有由然也。

   由此观之,风在自然本无善恶,而在人间必有优劣。清风所在,则社会淳朴、人文优雅、品行高洁、宅心仁厚;而邪风所被,则物欲横流、人心不古、贪赃枉法、盗贼滋生。而社会人文之风在哪里?在作家的生花之笔,在画家的丹青之影,在演员的一笑一颦,在诗人的一唱一吟;在上所倡导,在下之所依循,在领导者的表率,在执法者的廉明。

   听,白鹿之鸣,起于空谷,传来的山间清风;泠泠七弦,犹忆大雅,奏出了琴上古风;举世萧条,故国独秀,经济市场已孕育着宫商大调、浩然雄风。中国是一艘举世无双的艨艟,它需要这无边的雄风吹扬万里的征帆,它不能羁留于港湾,不能停留在昨天。我们深祷祖国福祉无量,祝她风正一帆悬,驶向横无边际的绚丽的明天。啊!我欲乘风归去,归到我心爱的东土,归到我海外三载、魂牵梦萦的故国!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八日于巴黎美松白兰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