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扬传统文化,点评文史人物,品读国学经典. 质疑高续本“调包计”(一) 文丨张曼菱 高续本将构成《红楼梦》全书主线与核心的宝黛结局用一个“调包计”来终结。 宝玉的婚姻,由某几个内眷操作,以钗伪装黛,演出一场三个人的悲剧。 从戏剧效果看,这样演出非常震撼人。 现在的电视剧和电影也沿用“调包计”的戏路,流传非常深广。 于是,反过来影响到了人们对原著的阅读。一般的人们都以为这就是《红楼梦》的必然结局,也从这个结局出发给里面的人物定了调子。一大批《红楼梦》的读者是先看了电视、电影,才转而去看小说的。这正是现代传播的一个规律。 这种从“调包计”入手的阅读,使得读者从一个“阴谋”的角度来观察全书,因为结局暗示着:原著的书写也包含了一连串的“阴谋”。 所以高续本的“调包计”结局误导了阅读,极大地损害了原著。 从文学文本出发,我认为,“调包计”不符合《红楼梦》原著的生动内容及演绎的丰富性,不符合那个时代大家庭的情理。 凤姐有没有教长辈们搞出如此下作的“调包计”? 贾母是不是“心冷”而抛弃了她的外孙女儿? 从原著来推断,续本的这个结局有许多疑点。 黛玉“泪尽而逝”的结局究竟当如何演绎? 她是为“宝钗嫁给宝玉”而活活气死的吗? 高续本的故事结局,使得《红楼梦》的情节、色彩和趣味都降格了,原著奠定的格局与大气象全变味了。回归到一部文学名著,追寻它的纯粹趣味,我要说:对《红楼梦》中爱情的悲剧结局,高鹗的续写是失“分寸”的。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仓”,史太君借听书说戏,痛斥当时说书人讲“才子佳人”故事的滥套。她说: 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 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 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 一直以来,都有评论认为:贾母在这里是在指桑骂槐地说黛玉与宝玉,表明这位老祖宗将来不会支持宝黛结合的态度。这也成为高鹗续书的依据。 此种评论,我不同意。 贾母不可能对自己的至爱孙子与外孙女如此嫉恶如仇和当众辱骂。 把史太君想得如此简单泼辣的,必是没有读透《红楼梦》,也没有书香人家的生活经验的人。进了荣国府,就是刘姥姥,也学会了说话的含蓄。 何况史太君作为两府至尊,素重人伦,对儿孙皆满怀慈爱,对心爱者则情有独钟。 这不过是曹雪芹用贾母之口,对那些说书人“佳人才子”套路痛加批评。 那个时代的流行文化也存在商业化的滥觞。此处体现出贾母的气度与高出一格的见识。老太太的文化品味和鉴赏眼光出自世家积淀。 就在这一回里,撤过残席,一大家人挪进暖阁后—— 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 在上一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宴席中,贾母也是让琴、黛、湘与自己同席的。 可见贾母最爱怜这三位女孩子。宝琴失母,黛、湘都是孤儿。她们三位在姐妹中是个性清新、风韵深厚的。 这晚到最后放烟火时,“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劈拍’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内”。 如此娇弱的外孙女儿,如此呵护的外祖母,怎么可能当着众人和外人含沙射影地骂她呢? 至于宝玉,就更不用说了。宝玉挨打那一回,贾母的态度简直是要与贾政决裂了。 贾母是深知宝黛感情并且充当了保护者的。 在前面第二十九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黛玉与宝玉闹矛盾,一个摔玉,一个剪玉穗。贾母为此焦虑不安: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 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 瞧这口吻,这牵念。这就是老太太“在一天”就要呵护宝黛一天的宣示啊。 贾府里还有谁能够得到“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的至爱和一份甜美期待呢? 贾母对宝黛之情不仅是呵护且是理解的。她说两个玉儿“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里面有多少理解、疼爱和智慧,令宝黛思量不已。 老祖宗完全明白他们之间那种深刻的情分,那就是到了“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和“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相思情境。 “冤家”在中国古典文学与戏剧中皆是指那种撕拉不开、“丢不下”的,灵魂中最重要的人。“冤家”也是戏剧中对至爱者的称呼。 看清楚这段话的人,还会相信是老祖宗拆散了宝黛,害死了自己的外孙女吗? 宝黛吵架,凤姐亲自去调解看望: 只见凤姐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是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走。 凤姐对宝黛关系十分关怀,其对黛玉有一种不分彼此的情意。拉了就走,何等亲密。凤姐在初会黛玉的时候,就有一番由衷品评,那不能完全看成是她对贾母的奉迎。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宝黛并没有违背这个大家庭的规则,他们是家庭宠爱的结晶。 黛玉与宝玉的亲密关系的形成与由来,并不是说书人所编造的故事中的那种“见一面就托付终身”和私奔的模式。这对纯情的青梅竹马,是举家上下都清楚的,是受到温情脉脉的呵护的。 第二十五回“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中有一段: 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 宝钗在此处插话,但凤姐并不搭理,继续追着林姑娘不放。 凤姐儿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 这些话说明了在表妹这伙人中,凤姐是认可黛玉的根基家私与门第的,在凤姐心目中宝黛是良配。这也说明宝钗的这些条件不如黛玉。 这是她对宝黛关系的由衷认可。 凤姐与贾母也是某种聪明灵性的跨代“闺密”。贾母是不可能靠虚情假意长期哄骗的。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宝玉听说林妹妹要回苏州,立即以痴情回报并坚决抵制。他喊出了这句千古奇言:“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 薛姨妈的反应是: 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 后来去安慰黛玉时,她又说: 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你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 在这一回里,薛家母女都自然可亲,令黛玉领略到了一种温情。 在这个大家庭里,人们眼中的宝玉与黛玉,并没有贾母所斥责的那类戏目中的“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以及“做出这样事来”的不堪。 宝黛二人从来没有逾矩的事情和念头。他们这一种类型的情感模式,是大家庭中所能容纳的。他们都在期待着家庭与家长对自己情感的认可。所以这段爱情故事才会如此婉转哀怨,郁郁多愁。他们一直恪守着“大家生活”的常规礼数。 在这个大家族中,贾琏与凤姐这一对就是“亲上做亲”。 薛蝌与邢岫烟,是在投奔贾府的路上见过并相互中意的。薛姨妈在决策时,征求过薛蝌意见。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包含的一份人情体贴,属于情理之中。 并非所有家长都是如贾赦那样以“卖女儿”为目的的。相反,贾赦所为,在贾府是被视为异数的。贾母与诸位亲眷皆不以为然。但碍于贾赦是父亲,一贯无理横行,众人不愿意为二小姐得罪他。连贾政也觉得此事不妥。可见这种完全无视儿女情感的做法并不普遍。 顺着这个路子,高鹗笔下的薛蟠与夏金桂这一对,一样也是小时候见过,长大了再见而倾心,即定情,回家禀告母亲得以完婚的。 所以,宝黛沿着这个模式,是可以走下去的,并不会形成对家庭的悖逆,从而招致敌视。那种认定宝黛爱情一直受到贾府排斥的观点,是一种贴标签式的逻辑思维,完全不符合原著中所呈现的环境和人物关系。 论门当户对,林家十几代的侯位,林如海科举出身,为探花,这是封建社会的上好门第,也是早先贾敏出嫁时就选择过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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