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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一名教师的敬业精神

 圆角望 2019-09-10

讲课中的程千帆先生

人生中的幸福多半要靠奋斗和选择。经过奋斗,可能获得财富从而获得幸福。通过选择,可能享受爱情从而享受幸福。然而,有一种幸福,光靠奋斗和选择不一定能得到,它更多地要靠偶然和缘分,比如,碰到一个好老师。
为什么说碰到一个好老师是一种幸福呢?
因为,一个好老师可能改变你的人生,影响你一辈子。一个好老师会给你树立一个好的典范,引导你好好工作,好好地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讲,好老师的真谛就在于“师范”二字。“师范”的作用,并不限于书本知识的讲授,而主要体现在言传身教上,体现在师生间的日常交往上。因此,学生对“师范”的体会要靠耳濡目染,要靠古人说的“亲炙”。以前读韩愈的《师说》,觉得他的“师道”观念倡导儒学正宗的味道太浓,似不及“师范”观念更切近“师”的意义。
本着对“师范”的这样理解,我可以自豪地说:
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碰到一个好老师——程千帆先生。
程先生的“师范”是多方面的,这里难以一一列举。我想仅就程先生“遗嘱”我们这些弟子“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这一点来谈谈个人的体会。我以为“敬业、乐群、勤奋、谦虚”这四个词,既是先生对我们的殷切期望,也是先生“师范”人生的精要写照。
我与先生结下师生缘是21年前的事。

1980年4月,程千帆与研究生同游栖霞山,左起:徐有富、张三夕、程千帆、莫砺锋。

1979年,我与莫砺锋、徐有富有幸成为先生恢复工作后的首批硕士研究生。记得先生在南大中文系小办公楼上与我们见面时的第一次谈话,他说:这次考我的研究生有好几十人,其中很多人给我写过信,寄过文章。你们三个都没有找过我,也没有给我寄过信,寄过文章。我取了你们,是严格按照你们的考试成绩。我们从今以后就是师生,这是一种缘分。接着,先生对我们提出一些希望和要求,其中有两条至今依然记忆深刻,一是要创造学术记录,二是要敬业乐群。这是我第一次听先生讲“敬业乐群”。从第一次谈话到先生最后的遗嘱,可见“敬业乐群”四个字在先生心目中的重要性。
“敬业乐群”出自《礼记·学记》。这四个字看似平常,但却是先生“师范”的首要处。
先说“敬业”。这是一个关系到职业道德和职业精神的大问题。经过文化大革命的破坏,中国人的敬业精神几乎丧失殆尽。直到今天,我认为仍然没有恢复到中国人应有的水平。更不用说与德国和日本人比了。敬业精神说到底是一个做事认不认真的问题。先生在这方面给我们树立了永远的楷模。先生所敬之“业”可以分作学术事业和教育事业。
先生以学术研究为第一生命,在学术研究上极为认真。可以《史通》研究为例。1985年我做博士论文时,先生将其线装《史通》批校本(共六册)借给我参考。这使我有机会领悟前辈学者是如何读书做学问的。先生不仅将向宗鲁先生过录的纪晓岚的《史通削繁》底本、杨守敬的批校及向氏本人的批语全部移录下来,而且还加上自己拾遗订误等方面的批校语。整个批校本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色笔的蝇头小楷,每一个字都是工工整整的。先生后来出版的《史通笺记》便是在这个批校本的基础上整理而成的。

程千帆《史通笺记》手稿

先生批校本最后有两行跋语:“丙戌夏,从赵幼文兄假得向校本,过录一通。同年秋,归省雅安,校张鼎思本讫。千帆记于小北街三十二号。”小北街当是成都的一条街。我在过录完先生批校本后也写了一个跋语,其中的一些话可见我当时对先生在学术研究上的敬业精神的理解:

丙戌为公元一九四六年,时千帆师风华正茂。先生尝语余曰:此本可见其壮年最用功时治学痕迹。读者开卷即见蝇头小楷布满字里行间,丹黄墨绿充盈上下左右。余阅之深为叹服。非叹服其手段,叹服其精神矣。浮躁若我辈者,实难为此慢功细活。因现代化科研手段日新月异,此类耗时费力批校法或许不再适用,然积淀于此种古朴劳动方式中一丝不苟敬业精神却与世长存。余受惠于千帆先生者多矣,先生批校本即其一。昔在金陵写硕士论文,先生批校李雁湖注王荆公诗集曾使我受益匪浅;今作博士论文,先生批校史通又使我感慨至深。

现在看来,这段话对先生在学术上的敬业精神有所把握,但也有不妥之处,对于一些精读书而言,无论科研手段如何现货化,此类耗时费功之批校法仍将适用。敬业精神实际上体现在敬业手段之中。
先生学术研究的认真态度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先生的每一篇论文,每一著作,无论在观点、材料上,还是在论证、逻辑上,都是非常严谨、规范。比如《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虽然只是一部几万字的“小书”,但所考察的问题以及所参考的材料却是极其细密而广博的。这本书受到海内外专家的好评自在情理之中。我们极少看到先生论著有明显的错误或“硬伤”,就是在文字校勘上,先生都非常过细。先生每一本书出版时都送我们,并再三叮嘱我们,发现校对错误就记下来交给他,以便重印时改正。
先生在教育事业上的敬业精神与他在学术上的敬业精神是一致的。作为一个会讲课的老师,先生的教学是一流的。先生不仅注意教学内容的学术性以及教学方法的艺术性,同时还注意教学秩序的严肃性。记得有一次先生给本科生讲八代诗选课时,有一个学生拿出报纸来看,先生发现后马上严肃地对那个学生说:“这里不是百花书场,你要尊重老师的劳动,如果你不想上课可以出去!”那个学生脸红了,连忙把报纸收起来。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我以后在大学讲台上也学习先生的这种精神。
先生对学生要求严格是有名的。上交的作业一律要写得工工整整,如果写得潦草,要退回去重写。先生批改作业非常严肃认真,不放过一个错别字。如果学生连续写错同一个字,先生除在错字旁打上一个×,还要批道:“是哪一个老师教你这样写的?”论文中的引文出处,先生只要手边有书就会帮学生核对。先生的严格要求,使我们受到良好的训练,我们每次给先生交作业都非常小心,以致以后自己独立写文章也很谨慎。先生的严格训练使我们终身受益。

程千帆书“敬业”
先生对教育事业的敬业精神除了“严”的一面外,还有“爱”的一面,而且我感觉“爱”的一面更加突出。用先生的话说就是:“如果要带研究生,真正把他们带出来,就要把母亲般的慈爱和父亲般的严厉两者统一起来。”先生关心学生、爱护学生是全方位的。在学术上,先生指导弟子们选择研究课题和发展方向时总是耐心细致,“诲人不倦”。记得在准备做硕士论文时,先生无私地将他计划做的八个课题拿出来,并将每个课题的价值、意义、特色、难点及如何做法详细地向我们作了讲解,让我们根据自己的兴趣挑选。由于这些选题经过先生多年的思考以及材料的积累,使得我们不仅能顺利地完成学位论文,通过答辩,获得好评,而且一上手就得到较高的学术起点。因此,我们对先生永远心存感激。
学生在读期间,先生关爱有加;学生毕业后,先生一如既往。留在南大的师兄弟们“近水楼台”自不待多言(用先生的话说就是“扶上马还要送一程”),就拿我自己来说,也是享受先生“恩泽”不断。我离开先生近二十年,在这近二十年中,我与先生一直保持联系。我在学术上有什么问题向先生请教,先生总是有问必答。我若发表什么论文,寄给先生审阅,先生总是给以批评指正。以前在武汉时,与先生和师母还见过几次。每次见到先生,我总要就一些学术问题和先生进行广泛的交谈,先生总是不顾旅途劳顿,兴致勃勃地和我交换意见,指点迷津。调来天涯海角后,见先生不易,但与先生的通信不断。先生仙逝后,我把先生给我的十几通书信找出来重新读了一遍,并抄了一遍。睹信思人,我仿佛又回到先生的身边。先生在信中多半谈的是学术问题,我有什么学术计划向先生汇报后,先生如认为可行,一般都大加鼓励。例如1996年,我向先生汇报了“中国古代正史中的类传研究”和“学术发展与学术制度的关系”这两个研究项目的一些设想和进展,先生在12月8日的来信中即鼓励说:“信收到,谈近年研究之作及设想很有意思。”“弟选题均有价值,甚愿照此发展下去。”我寄给先生的文章有什么毛病,先生也会直言不讳地加以指正。例如1996年我寄给先生三篇文章,其中有一篇题为《电子时代谈考据学功夫》,文中谈到电脑可以代替一些记诵之学,今人不可能也没有必要背诵《十三经》。先生在12月17日的来信中批评说:

电脑可以代替记诵之学,事不尽然。对于用翻书来代替读书的人,自然是如此。如果将古今杰作作反复钻研,使其精神命脉,溶于骨髓,则非反复涵润不可。这决不是机器可以代替的。杜甫即使有毫无错误的软盘,也达不到所说的‘熟精文选理’的境界,请看翁方纲《复初斋文集》中‘熟精文选理’的‘理’字说。这位十八世纪学者的学说值得你参考。

先生这里的批评其实可以与《詹詹录》第十四则关于背诵名篇的必要性的看法相互照应。先生的批评,促使我进一步思考在高科技发展飞猛的今天,传统的治学经验的生命力何在。
先生除了在学术上对弟子们关爱有加,在生活上也同样如此。记得我们跟先生念研究生时,正值“文革”后百废待兴,有些必备参考书不好买,先生就利用他的关系帮我们从外地邮购。先生还不定期地为我们准备一些包书用的牛皮纸。每次都一式三份分好。
我毕业后,有几次去南京看望先生,先生和师母每次一定要请我吃饭,并约上砺锋兄、有富兄两家。其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我调到海南后,婚姻亮起红灯,先生和师母听说后,常常在信中关心我的婚事,使我感到父母般的温暖。今年初,周宪君来海南开会,我托他给先生带去一点海南的特产。先生收到后即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不长,我把它照抄如下:
三夕贤弟:
友人从海南来,带到所赐珍物甚谢!知一切安适,尤慰老怀也。此间一切均好。砺锋、有富均颇受领导重视,已逐渐升到系中骨干及领导地位,但均能不骄不躁,以平等待人,故能相安。弟闻之当亦喜也。陶芸闲时常虑吾弟婚事,似以能早日复合为佳,但不知实情,亦惟祝祷而已。无事望能来函。即颂
安吉。
千帆  一月十五日
这是先生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先生对弟子们的关爱之情跃然纸上。没想到我的个人问题让先生时时挂念;没想到半年之后,先生就离我们而去。今天重读此信,感慨万千,不禁潸然泪下。

程千帆、陶芸遗嘱


先生对学生深厚的关爱之情所体现的敬业精神,并不是狭隘的个人私情,而是蕴藏着博大的爱国情怀,担负着崇高的文化传承的道义。用先生在“遗嘱”中的话说就是:“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

>节选自张三夕《师范》,原载《程千帆先生纪念文集》。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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