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文/王焱 1881年,鲁迅出生于绍兴周家,一个书香门第。享受着梦一般的优越条件,过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 祖父周福清犯行贿罪,着革职入狱,判斩监侯。父亲周伯宜翌年突然吐血,重病不愈,两年后逝世。鲁迅家道中落,生活面临急剧贫困。因缺钱用,他连寄寓儿时乐趣的绣像本都卖给了一个有钱同学。 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了一个有钱的同窗了。 ---摘自《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穷转富,富转穷。人生大起大落后,让鲁迅最先感到震惊的是:自家人的变脸。娘家亲戚称他们是“乞食者”,本家亲戚则冷眼相投,甚至开分房会时,分给他们的即差且小。鲁迅因拒绝签字,遭到叔辈们斥责。嫌贫爱富,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自家人尚且如此时,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那时候鲁迅无论是出当铺,还是进药房,路旁闲人总是对他指指点点,轻蔑讥笑。这使鲁迅倍感世态炎凉。十几岁,鲁迅就承担起家庭责任,咬紧牙关忍受着外界给他的一切轻蔑、歧视、伤害、打击。鲁迅生性不会向外界屈服,生活再难,他都表现出若无其事,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伟大的心胸,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的不幸。在忍受着苦痛生活的同时,年已18岁的鲁迅,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旧式科举做官道路,鲁迅一向是反感的。他想选择的,是洋务运动后兴起的新式学堂,那里才有着他找寻的人生曙光。1902年,22岁的鲁迅有了新出路,官费留学日本。虽然他没钱远渡重洋,到欧美去拥抱西方文明,但留学正逐渐强盛的日本,对鲁迅而言,也未曾不是个睁眼看世界的机遇。 在没受到日本先进文明熏陶之前,鲁迅走在东京大街上,首先受到了日本少年人的辱骂,鄙视和轻蔑。原因很简单,日本刚刚在甲午海战中歼灭了中国的北洋水师,迫使清政府签下了马关条约。日本举国上下,弥漫着一股鄙视中国人的风潮。如果说,绍兴街头家乡人带给他的歧视和白眼,是因为家贫。那么东京街头日本人带给他的歧视和白眼,则是因为国弱。日本人之所以蔑视中国人,是因为日本在甲午战争中打败了中国。中国人要想赢得尊敬,别无他想,唯有中国强盛起来,打败日本。遗憾的是,终其一生,鲁迅也没能目睹中国强盛起来,没能目睹中国打败日本。仙台学医期间,鲁迅结识了老师藤野严九郎(我们中学课本中所熟悉的那位藤野先生),他学习上给了鲁迅一定关怀,鲁迅学习成绩也很优秀。怀有狭隘民族情绪的日本学生,怀疑鲁迅成绩有水分,公然到宿舍翻检他讲义,写信给他说“你改悔罢”。理由很简单,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倘若中国学生分数在60分以上,那必然存在考试泄题行为。血淋淋的现实无情地撞击着鲁迅心扉,纵使留学在日本,接受着先进思想,加入到光复会这样的积极反清救国团体,他仍会不断地陷入茫然失措的困境。鲁迅是个有独立思想见解的人,他是不会无条件地让自己相信任何人,服从任何人。鲁迅生性有着一种强有力的精神支柱,对未来充满信心,充满幻想。妻子名叫朱安,是个缠小脚,不识字,受封建思想毒害的女子。她是母亲在没征得鲁迅同意下,就为他选择的配偶。刚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鲁迅心里是拒绝的,他强烈要求退婚。他又写信给母亲,希望可以让朱安不再缠小脚,进学校念书识字。婚姻殿堂是每个人都向往的,因为婚姻是爱情的继续。可鲁迅和朱安的这段婚姻,却给双方带来了终身痛苦和不幸。“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不屈服现状,又无力改变现状的鲁迅,在浮华变迁的年轮里,孤独寂寞地徘徊在岁月长河中,忍受着包办婚姻带给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苦行僧式禁欲生活。有情饮水饱。这位小鲁迅17岁的女学生,她非常理解鲁迅、敬仰鲁迅,佩服鲁迅对黑暗社会的决绝态度。那怕是鲁迅要维系原有婚姻,不能正式和她结婚,给她名份,她也还是愿意和鲁迅风雨同舟。许广平的激烈勇决,让鲁迅决心自我解禁,逃出旧式婚姻囚笼。一个好恋人的标准,不在于婚恋时肉体碰撞的欢愉。而在于她能否让你消灭内心深处的软弱和自卑,让你的生活重新拥有光彩举动。1926年初,林语堂邀请鲁迅去厦门大学任教。鲁迅欣然应允,于当年八月离京南下。林语堂是鲁迅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之间有着深情厚谊。他们的友谊,就像鲁迅说的:“是两颗心的真诚相待,而不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敲打。”“鲁迅先生在中国的难能可贵,誉之为“白象”。因为象多是灰色,遇到一只白的,就视为国家珍宝。”1927年,鲁迅到达上海的当天和第二天,林语堂都有来陪伴鲁迅。可在郁达夫请客吃饭时,席间为了几句话,鲁迅就勃然变色,与林语堂大吵起来。鲁迅带着酒意拍起桌子说:“我要声明,我要声明。语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语堂站起来辩解说:“是你神经过敏,我没有那个意思!”两人越说越上火,像一对雄鸡一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对了足足两分钟。郁达夫见形势不对,赶紧站出来。他一手按下鲁迅,一面拉着林语堂赶紧离开。钱玄同(“两弹一星”元勋钱三强之父)是鲁迅的老朋友,他对鲁迅说:“人一过四十,便该枪毙。”这话当即引起鲁迅不快,后来鲁迅在北京遇到钱玄同,竟拉下脸来,不和他说话。一对老朋友,从此绝交。钱玄同直言不讳的概括了鲁迅三处短板:多疑,轻信,迁怒。多疑,轻信,迁怒,并不是鲁迅为人之道,只是证实他对自己立身之道的惶惑更加深刻了。至于性格短板影响破坏到他和林语堂、钱玄同等人的友谊,导致多年老友分道扬镳,这大概也是鲁迅自己始料未及的。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后,聘请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人去北大当教授。1918年,北京已经形成了一个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学文科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它几乎感染了每一个敏感的读书人的心,鲁迅自然也不例外。著名思想家何家栋先生曾说过一句话:“陈独秀、鲁迅、胡适、蔡元培都是五四诸子,就跟先秦诸子一样,都是我们文化中出现的圣贤,每个圣贤都有独到的一面。”一排左一:辜鸿铭 二排左一:陈独秀 三排左一:胡适 三排左二:蔡元培 四排右一:李大钊 五排右一:鲁迅 五四新文化运动在鲁迅心里掀起的波澜,对鲁迅的影响是极大的。1927年,鲁迅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时,甚至想过要将中山大学变为新文化运动的阵地。在一次教务会议上,鲁迅主张 “五四”时候的风气标准,提出让学生有研究、活动和组织的自由。首先,是广州激进青年对他的不满,有人在报纸上公开批评他,有人用近于无理的态度责问他:“你不愿意从事文学革命;你又不去做武装者的革命;那么你处在今日的中国,更拿着一种什么革命的东西在领导着一般青年?”广州的种种体验,逼得鲁迅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算他想发挥作用,人家也根本不理睬他,似乎已经将他遗忘。更让鲁迅震惊的是,国民党在广州大规模地杀戮昔日盟友。可怕情形简直令他目瞪口呆。他在精神上遭受严重打击,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胁。 初到上海时,鲁迅做着他并无太大兴趣的翻译工作,他常对熟人说:“我在上海,大抵译书。”在上海,鲁迅接触到了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书籍,这使彷徨的鲁迅又一次看到曙光。他几乎每天都在手不释卷地翻看。唯物主义、阶级斗争、社会主义之类的新词,逐渐出现在鲁迅笔下。对马克思主义的接触,让鲁迅朋友圈里多了瞿秋白、冯雪峰等文化界的共产党人。他看待共产党的目光,也就最为亲切。可鲁迅骨子里,终究还是一个“五四”式的知识分子。虽然他认真拜读着马克思主义书籍,结交着共产党朋友,可他在精神上还是不能迅速脱胎换骨。矛盾,呐喊,彷徨,充斥着鲁迅心扉,他的心头一片灰色。有一回,鲁迅和冯雪峰闲聊,谈着谈着,他突然用玩笑式的语气问:“你们来了,是不是也要先杀掉我?”冯雪峰被问的一脸懵逼,他完全不懂鲁迅当时的心态,赶忙摇手说:“那怎么会呢,那怎么会呢……”在思想上,鲁迅和冯雪峰这些充满热血与激情的年轻人,完全是两代人。鲁迅看他们是浅薄做作,他们看鲁迅则是落伍守旧。虽同处一屋,矛盾摩擦却是不可避免的。鲁迅一贯主张:“宁可与敌人明打,不欲受同人暗算。“他深知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情都败在他们手里。1932年,特务暗杀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并放出风声,鲁迅已被列入暗杀名单。正如胡适所说:“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绝不会为外力所屈服。”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这年,鲁迅56岁。他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人衰老得厉害,体重已降到76斤。穿着棉袍子行走在上海街头时,仿佛微风一吹,都能将他拂倒在地。医生仔细诊断过他病情后,神色严峻地说:“肺病非常严重,倘是欧洲人,五年前就会死掉了。”朋友鼓动许广平参加社会活动时,他沉着脸说:“广平,你不要出去!”他何尝不知道让许广平整天待在家里照料自己,会使她很憋气。可是,他真的已经离不开许广平的照顾。1936年5月,鲁迅拿起老朋友瞿秋白的遗著《海上述林》, 对许广平说:“这一本书,中国没有这样讲究地出过。虽是纪念瞿秋白,其实也是纪念我。”1936年10月19日凌晨05时25分,鲁迅先生与世长辞。他的死讯引起全中国的注意,上海上万民众自发为鲁迅先生举行了前所未有的隆重葬礼,民众代表在他的灵柩上覆盖了一面白旗。诗人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他的一生既是一个伟大者的一生,也是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在矛盾中艰难困顿抉择,在彷徨中撕心裂肺呐喊,在光明中亲眼目睹黑暗。喜悦是有的,痛苦也是有的。这些既是鲁迅所面临的,也是每一个普通中国人所面临的。尽管他被神话,被捧上神坛,被骂成狗,可他终归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就像陈独秀说的:“我以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经历过家贫国弱,饱受过鄙夷白眼,鲁迅比谁都清楚一个普通中国人当务之急的需求是什么:解决这三样,前提是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作后盾,作保障。可是国家落后,民智未启,同胞要想解决生存,实现发展,改变现状,别无他法,惟有唤醒民魂。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普通民众才不会像奶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奶,是血。鲁迅的一生,和每一个普通中国人一样,是不断碰壁,不断夺路而走,又不断面临新选择的一生。回头不可能,逃避没有用。能做得,是在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然后再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跨进去,就算到刺丛里,也要姑且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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