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虽然每次见面我都拿许知远打趣，问他“是不是跟人民币有仇”，但我对他印象其实很好。因为他是我认识的那么多人里，在那么多年来，每次见面唯一一个会问我“你最近在读什么书”的家伙。

我这么说并不是认为读书有多么了不起，只是这些年来人们慢慢不再问这个问题。仿佛读书这件事已经从生活中退隐，彻底变成了一件私密的事情。大家默认它存在，只是不再彼此问询。可我还是很高兴有人问起，有点像智能手机还没有统御世界的旧时代，人们带着一身远处的烟尘，冰冷的空气，才落座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如果今天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会回答说是《斯通纳》和《安静的美国人》，也好让对方放心。我的确在读这两本书，而且还反复翻阅，不再像是小时候那样，追求读完一本书的那种成就感。就像是一名彝人，把书当做是挂在墙上的水牛头骨。自从挂上去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去碰，只是偶尔在酒后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一一巡视。是的，我学会了反复读一本书，在四十岁之后，终于获得了这种让人悲辛交集的能力。

但这也仅只是部分真相。在读这两本书的间隙，不对，我应该说我是在间隙时间里读的这两本书。这几年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读网络小说，我在起点中文网的新账号用了两年多时间刷到了25级，看过236本作品。在看这些速成作品的间隙，我会去读严肃文学，这才是全部的真相。知道会有许多人对此不以为然，可是对于我而言，自己的确是在这些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故事创作方式中，逐步理解了如何讲故事，以及人们为什么会喜欢故事。作为一个副产品，当我习惯了阅读动辄两三百万字的网络小说之后，30万字以下的严肃文学会变成我定义里的“短篇小说”，不会再对篇幅有太多吃力的感觉，有时候甚至觉得应该找点“中篇小说”来看看。

要我选择的话，我肯定还是更喜欢《斯通纳》和《安静的美国人》，这是毫无疑问的。有些书是拿来读的，而有些书是拿来看的。读可以反复读，看则是一遍就过。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重看过任何一部网络小说。并非是体力跟不上，而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网络小说里有曲折起伏的情节，但总是缺乏让人感同身受的情景，更没有可供多重角度进行分析欣赏的余地。世界总是起伏不定，于是总有重读《斯通纳》的必要，可以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甚至仅只是知道不是只有自己受苦都能让人感到宽慰。人生也总会面临艰难选择，无论多么努力地保持超脱和疏离，但到得头来你总得选择一边，就像是《安静的美国人》写的那样，有人早已经把解题步骤写在了那里。

但我也不会因此而放弃网络小说，这算是我近年来最大的读书心得。在这么多年的上网岁月里，因为经常发布书评的缘故，时常有人问我一个问题：感觉没有什么书读怎么办？以前我都是建议对方换清淡饮食，洗温水澡，穿宽松内衣裤，睡前不看刺激性杂志一类的鬼话。现在我终于弄明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其实是遇见了文字障。就是说，一个人连续阅读经典名著，严肃文学到某个点，就像是连续口服精米精面精肉，导致胃口彻底败坏。人类的经典作品几十上百年才会出一部两部，一个人把历史上所有的经典都搜罗起来，连续读上个三个月，这时候无论是深沉的情感，还是深邃的思考，都已经淤积成灾，变成一道障壁。在这障壁之后，这个人会觉得我已经见识过那么多东西，世间再有什么作品，也无非如此。

短时间内汲取大量精华，结果就是丧失生机。人就像是庄稼，你不能一再施肥。什么是生机？生机就是大量的芜杂。除了那一点点精华，任何领域内在任何时候总是存在大量的芜杂，存在大量芜杂说明这个领域生机勃勃。当我不假思索的看大量网络小说，那就是不断地感受芜杂。充分感受过这些残次品、半成品和成品之后，再去读精品，这时候文字障就消失了，又觉得有许多书可以去读。我对阅读的兴趣会再次得到激发，原因是我吸收了网络文学作品中那种旺盛的、原始的、杂乱无序的、不受约束的创造力，让我重新充满生机。连续吃五天粗粮，这是保证周末精米精面口感的不二法门。在那些芜杂之中，你会时常感慨，如果这里怎么写一下，哪里怎么改一下，可能作品会上一个台阶，怎么对方就做不到呢？怀着这样的遗憾，再次翻开一本经典名著，会有如释重负，心愿得偿的松快感，因为别人都做到了，而且做得超乎你想象的好。

在过去，阅读过程其实是一个反复罹患抑郁症的历程。你找来一些好书看，很快文字障出现，觉得无书可读，情绪随即陷入低潮，对生活提不起兴趣。然后你要抑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缓过来。于是，你又去继续阅读，相同的事情很快发生。这是因为持续感受美，持续做思考，会很快耗尽你的心力。所以，你要在抑郁中修养一段时间，在潜意识中消化你的所得，等到自己重新焕发生机。非要耗费掉这段时间，你才能恢复过来，继续你的阅读。这是文字障，属于精神脚气的一种，由于拒绝摄入精神粗粮所致。

对于罹患这种疾病的人，“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如同一根呼啸而至的鞭子，让人心惊肉跳。因为一方面你会觉得这是个正当的发问，但在另外一方面你又会觉得你根本“无书可读”从而心怀愧疚。而我现在就不会这样，如果哪天再在单向街书店偶遇许知远，看他顶着一脑门玉米须子笑着走向我，问出那句“你最近在读什么书”，那么我会非常平静地回答他说：

“我正在读网络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