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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飞:汉学大纲

 黄埔N期 2019-09-26

论学

汉学,首先是学。我们不要轻易相信现代汉语,要回归汉儒的注解。

学,礼义之府(文王世子注),修徳学道(都司马注)。

这里涉及礼义道德。但我们不要习惯性的使用儒学的常识,因为那些常识多来自宋学。

礼者,体也,履也。统之于心曰体,践而行之曰履(郑序)。

注意:这里所言统之于心,并非宋学意义上的我心,而是指先王之心,所以孔仲达的正义曰:所以周礼为体者,周礼是立治之本,统之心体,以齐正于物,故为礼。贺玚云:其体有二,一是物体,言万物贵贱高下小大文质各有其体;二曰礼体,言圣人制法,体此万物,使高下贵贱各得其宜也。

也就是说,礼是先王面对尊卑高下小大文质不可齐平的万物,为使之各得其宜,而立的规矩。统之于心,就先王体会到了,而我通过践行先王制作的礼,也渐渐领悟先王之心。

义,能断时宜(大司徒注)。

后世言义,往往倾向于一个成就了的终极了的概念。但这种成就,源于具体关头的判断力。汉学对概念的训诂,往往始于日用,而其至无穷。但显然汉学更偏重本初的把握。

道德是百家争鸣的概念,以郑学扼要言之:

德,三德也。一曰至德,二曰敏德,三曰孝德(少仪注);六徳也(大司寇注,即:孝弟睦姻任恤);能躬行者(大司乐注);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师氏注)。道,行所由(大学注);三德三行也(少仪注,即师氏敎国子三德三行。三徳者,一曰至徳,二曰敏徳,三曰孝德。三行者,一曰孝行,二曰友行,三曰顺行也);道犹礼也(檀弓注);道谓先王所以教道民者(郑司农,宫正注);多才艺者(大司乐注);治国之礼法(巧言笺);交于万物有道,谓顺其性,取之以时,不暴夭也(鸳鸯笺)。

这里德是内外一致的东西,类似阳明子的知行合一,但也有具体的章法可循。道可以作为礼的别名,是行事的法度,类似今日所谓方法论,而落实为才艺,类似今日所言技术。

总之,学者,总体先王之心,躬行六德三行,以多才艺,以利万物,以决时宜之谓也。

又大学郑目录云:名曰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

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注:知,谓知善恶吉凶之所终始也。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縁人所好来也。疏:致知在格物者,言若能学习,招致所知。

康成以大学主于博学之用,孔仲达以学来概括郑注的格物致知。且以郑目录言之,大乃是动词,大学者,大其学之谓也。则为学之义,便是大学之纲目,而格物致知为其最,此汉宋相通之义也。

汉学及汉学时代

明乎汉儒之释学之义,然后汉学者,便是汉儒修齐治平之规模。但学以汉朝冠之,则不同于一人一身之成德,而因其师法、传承,得以横越时空。

汉学以经学为中心。经学又称六艺。六艺论曰:六蓺者,图所生也。河图洛书,皆天神言语,所以教告王者也。图书之义,若洪范: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所谓图书者,或以书,或以象,有之则彝伦叙,无之则彝伦斁。盖若董子曰:若其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又风俗通义:凡黔首,皆五帝子孙。则汉儒心中,人皆天神之子。王者则感天帝之德,得上天受命以治天下。而六艺即六经的本原,便是天神授予人间圣王或其辅佐的治国之道。经过后世圣人的修订,而成为当时可见的五经文本。

当然,这是政治神学的叙事模式。以易学言之,则礼本于太一,春秋始于元气。作为六经总会的孝经,其纬书曰:元气混沌,孝在其中。盖汉儒看来,天地未分之前曰混沌,而三才之道,万物之理,莫不备焉。这在礼经曰太一,在易纬曰太易,在道家曰无名而强字之曰道,在宋学则曰天理。经书,便是太一的具体化,和文本化。经学,便是这种道艺,及其所影响道的天下盛衰的承载者。图书或太一,是天下之本原。治乱盛衰,是大学之所止。所以经学是汉学体系必然的核心。

汉学崇尚建极,则为学必有中心。但古典中国从未认为中心意味着排他性。恰恰相反,我们的一切礼仪活动,比如天帝必须分为五帝,社稷必因地而异,凡祭必有配祀,祭大神必先小神,大事毕必及于小神。种种礼义,反映的观念,是在天无二日,尊无二上的基础上,一切成就都是君臣、大小、长幼通力合作的结果。我们从不认为一个唯一的全能概念,可以包揽一切。他必须要有辅佐,且贤臣济济正是他权威与荣耀的体现。这是理解中国学术的基础。

所以经学的中心,并不排斥诸子学的存在,一如夫子的从周,并不妨碍通三统而作春秋。按照公羊之义,三代传统的继承,是因为任何一种传统都不能日久无弊,则君子之道,便在于顺时行权。为此,周朝虽然兴盛,但必须保存夏商的义理。夫子虽作春秋,却无愧于周礼的传承。公羊主春秋制,榖梁以礼一以贯之,是这一问题的两种陈述。

所以汉朝立博士,并不是独尊一家,而是经有数家,则凡有典册有弟子者,皆立博士(古文经不立,本质是典册来源和师传不明确)。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是独尊经术,而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都被置于经学权威之下。比如董仲舒是公羊重要经师,贾长沙是左氏早期传人,但他们只留有个人性质的著作,所以在传统的经学系统中,并不太受重视。也就是说,经学中心意味着,围绕经学的论述据有权威性,并未弟子所流传,而个人性质的虽然是经义的发挥,却被打入子部,只是偶尔旁及。同样,孟子、荀子虽然也被经师引用,甚至在戴记中有重复的篇章,但依然是存而不论。乃至于论语,随时圣人亲炙弟子之记圣人,在汉学中依然只是子书,固然后汉渐受重视,但何邵公只是用来左证春秋,郑康成也明显未有周礼般地重视,在众多经师的学习生涯中,论语也只是通经后的点缀。理解这些,才能理解汉学、经学,和儒学。才能明白汉朝的尊儒是什么含义,并汉朝诸子学处在什么状态。才能解释帝国分裂后玄学的由来。任何学术思想,只存在突兀的个案,不存在突兀的流变。

事实上,汉学之流派,也只是确立中心。在此中心之外,几乎是从善如流的。比如许叔重,在五经异议中秉持古文说。但在说文解字中,却不免使用今文说。这大概是今古文的共通处,或者就是古文未有师说,而今文在古文家看来也可取。同样,康成不但引用儒家系统的司马法,也直接引用不同于儒家甚至不同于易纬的老子来解释经文。因为汉朝经师虽重家法,但家法明确的是中心。只要大本已立,则诸子可取,一家之言可成。所以韩诗可与齐鲁并立,而康成可与毛传并行。这种风格也存在于诸子学,且是夫子获麟以来的传统。墨家娴于儒家礼法,庄子则是孔颜后学,韩非据说出自儒门,但却是法家而好道家。黄老则名为道家,实好法术。汉初的公羊学虽曰独尊儒术,实则包容了大量秦制,所以才会有后来古文派的不满,和新莽时代的改制。而董子多杂方术,后世抱朴子之类又杂糅儒道。至于道教之诞生,也未必不出于谶纬方术,而于汉太常、经师之学转折相关。今人把玄学视为道家的产物,但首先黄老不同于庄老,玄学如果说出自道家,也不能回避排除掉黄老之法家色彩的过程。而三玄并称,以周易言之,必须关注卜筮之学的没落过程,也就是周易转向义理化的过程。而周易作为经学重镇,能够如此,一则是谶纬的衰败革除了卜筮的政治神学功能,一则是自榖梁学以来,义例之学的兴起,从而导致更理性和综合的研究方法。同样,还不可忽视论语的兴起。在这种义理关注与子书关注,及黄老的去政治化的迭加下,才有了玄学的诞生。此处且不论当时大夫执国命,士族垄断的背景,及相应的周礼衰败,仪礼独尊的变革,乃至谶纬本身的道家或方术内容。

所以,治理汉学,必如汉学之以经学为中心,亦必如汉学之以诸子为羽翼。子学与经学的不同,不可仅仅被视为观念的不同,而是源于性质的不同。子者,先生之谓也。子学,及先生之学。某先生立论以解释天地人生,而弟子从游,文学相继,便是一家之学,便是诸子之一。用今天的话,诸子学乃是某位哲学家的思想体系并人生体验。而经学不然,在汉儒看来,是太一之道的落实,是天神告教王者,而圣人述作,弟子守之。诸子学是一人之智慧,经学则是三皇五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制作的传承。汉学以经学为中心,是对人类由来的忠孝。诸子之学,只是对自己恩师的尊崇。古时人莫不有师,故莫不敬子学。但人亦莫不有由来,故六艺为至善。

以上叙述,可视为汉学的外传统。内传统,则是指学术本身的内在要求。汉学的本质,是借圣人述作之经,以观三代,以观上古,然后以春秋之义,为汉制法。所以汉学时代,既应包括汉学所述作之上古三代,亦应囊括汉儒之法所流布之下限。当然,周秦以上,文献不足,夫子已不能详,此汉儒所公认。藉助文物考古,我们也可以明确周秦汉三朝的延续性。所以,把汉学时代上推至周秦,应当是古今可通的观念。至于下限,三国鼎立,魏晋禅代,乃至五胡乱华,衣冠南渡,都无法淹没汉朝法度的光辉。故以法度言之,理当下延至于魏晋宋齐梁陈。隋朝短暂,而唐朝法度迟迟不立,则可视为汉学时代的终点。盖五经正义既出,而师传收之官府。进士科既盛,而经义因之不传。至于陆啖赵重收余絮,也只有范武子传统尚在,已非汉学。若夫韩退之论道统,则汉学早已不在目中,而后世从违者亦然。

辨伪

人言辨伪,不过论经文、传注之是非,此考古学、文献学之大是非,而不过学术之小道耳。纵以今学言之,以思想史观之,经传之真伪无甚意义,关键在时人如何认识。一本书虽是伪书,若数百年间,人皆信以为真,因之处事,因之治国,则以文献言之为伪,而以思想史言之,虽伪,其内容却极重要。若今见之简帛,虽甚真确,但古人未尝见,学者不能言,则虽真,于思想史则毫无意义。

我等生在今日,学术既已昌明,则文献学、考古学乃至一般历史学与思想史务必分清。二者关注点不同,则意义之判定亦必不同。极端的例子,上帝不存在,今天没几个人不知道,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基督教及其神学在思想史上的影响力。神话我们固然不必相信,但一旦神话在历史上被人广泛信仰,则欲了解其时代,便不能不重视其神话,不能不重视神话中隐喻的精神,及其对当时乃至今日的影响力。坦率地说,西洋学术在这点比共和国要做的好,更符合科学精神。

固然,我也必须强调,这种方法并非没有危险。由于古典的师承早已中断(汉学断于唐初,理学断于清初),学者不免以先入之见充斥其中,这在西洋古典学,乃至中国先秦史,乃至三礼学,及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中屡见不鲜,甚至已经是一个宋以来的传统了。实事上,人在历史研究中往往加入私意,甚至是时代需要,这绝非一个文献辨伪,二重证据或者客观旁观所能救正。因为研究者实质上是人,而且往往绝非无私之人。所以汉学要求的师法训练,反而是较今人更成熟的思想学术的方法。而经学子学的分离,也正是其科学性的体现。

有人问我:汉学是否符合经书本意?答:这不可知,也不重要。这是当年明儒已经提到的问题:宋儒何以在千年后,比汉儒更理解夫子?同样,我们凭什么自信我们比宋儒或汉儒更理解经书?或者,我们能够跳出汉学或宋学的影响吗?我认为这是很难的,何况很多人连汉学是什么都不清楚,则所谓的直追原典,可能是落入圈套而不自知,甚至是落入现代观念的圈套而不自知。因为大家,尤其治中国史的人,受过完整的现代思想的训练及反思吗?你们在解释或复原所谓原典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在用什么来思考吗?所以,我们也许能够弄清原典,但是作为基础,还是先理解宋学,理解汉学来得可靠。或者,我把他视为理解原典的第一步,并强调:不要躐等。

下面我将讨论历史上自称的汉学,以便大家意识到思想史的难度。

唐以后的汉学,大体可以概括为十三经注疏之学。这么说很不严格,但我是从文献上立论的,由于汉学文献的大量失传,以及北宋正义之学尚未陨落,所以大体可以用注疏的地位,来标志汉学的状况。我当然不认为邢叔明的疏能够与汉学时代的疏解比肩,大家读皇侃的论语义疏,你可见当年南朝儒生,还是保留了很多汉朝以来的礼容的,而这些北宋已经全然忘记,乃至后来朱子会不恰当不正确地把很多时礼指为胡化(如圆领、拜礼)。

汉学的观念,来自理学内部。当年宋儒反对谶纬,反对经文以外的许多所谓口义,崇尚以经解经,来直追原典(类似今日一些人)。他们排斥掉了他们认为不合理的东西。但由于时代短,性理学牵扯精力,所以除了少数内容之外,并没有形成充分的积淀,形成足够伟大的著作。这是宋明学术为后人所诟病的原因。在明朝中晚期,如何元朗、张天如,已经意识到宋学之不充分,及重集古注的重要性。而郝楚望之类的高才,又以宋儒思辨之不充分,而直以古注为对手,以展开自己的体系。

今人言汉学必称清国,但我必须正名为清学,或者延续俗语,叫做清汉学、清今文学。我们知道,北宋也有注疏之学,也就是汉学的流传,如陈用之、王伯厚,甚至在道学家关注的领域,也积累了很多的汉时文献,比如深衣制度,乃至于朱子的治学风格,被后人公认得近似康成。但是,汉朝的法度,及汉式的法度没有了。汉朝的只言词组被辑录,但汉学的师法则被隔断。比如宋儒称复三代,而绝不会用春秋制。宋儒称孔颜,而极少称周孔,昔日孔子为颜子、子路、获麟三悲,此时子路的道义,和获麟的隐喻也一概被漠视了。这里固然有时代的积淀,但汉学的灵魂已然更替(重心性还是重制度,实如刘申叔所言,并非汉宋的本质差别)。同样的,失掉了汉学精神,乃至宋学精神的清学,我也不会因其自称汉学,而囫囵放过。因为学,必须是大学之道的规模。

俗话所说的清学,我大概分为四期。

1、永暦学术,这实际应归入明学,因为是明学的自然延伸,但人们习惯于粗陋的朝代史,我也只能入乡随俗。这个词也不是我原创,是梁任公在清代学术史中暗示了的。本期客观上截止于吕晚村先生故去,此时遗民几乎作古,而延平君王也最终剃头,从此永暦的年号,天子的祭祀,只能存于东国了。但众所周知,先生的影响又远在身后。便是透过四库提要的不完全列举,也可以感到明学的延续,所以我把下限定到四库开馆。但是,四库馆的政治任务是要树立明人不读书的印象,所以要真看透也不容易。比如遍注九经,以康成为对手的郝楚望,四库只字不提。但是否郝氏只是特例,绝无影响呢?幸好我们有杭大宗的续礼记集说,里面引清初姚善夫的礼记通论,而姚氏颇引用郝氏旧说。同样过分的,嘉靖朝何元朗的四友斋丛说,几乎是清汉学的源头之作。四库馆臣不可能不见,也不可能不心有戚戚,但对何氏,只选了一本何氏语林,完全是世说新语类的小说。而四友斋的提要,绝不提其经学。杭大宗在伪乾隆八年曾经下笔五千言,条上四事,中有: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伪帝大怒,交刑部拟死,以狂生仅免。这可以看做明学传统在清代的一个遭遇吧。此期因为除了几个好作惊人语的,多为今日关注,并以为汉学代表。窃以为,连清学也不算。颜习斋的尚武来自明末士夫谈兵,尚周礼本来就是晚明显学,且稍后伪干嘉之学并不好周礼。毛西河好与前贤立异,就礼学而言,宋明先哲也大略涉及,不过此期好引古籍自证耳,但这因古籍自证,亦晚明学风。江慎修之纂着,乃延续朱子学,其惊人之论,如深衣之制,冕无前旒,非无明儒成见。此期多义理之论,盖沿宋明之风耳,今论者不读明儒书,乃谓清学亦能义理,然则清学说不受也。

2、伪干嘉之学,这是真正的清学,也是清廷刻意造就的学术。总体来说,这个称呼是偏清古文学的。其术,一则,整理古注,此实明学之收成耳。程伯仁有汉魏丛书,何允中又为广之。又孙子双有古微书四种:删微、阙微、焚微、线微,今存仅纬书之类而已。此别于明儒者,盖明儒或集而不论,或论则枝蔓诸子。而此期清学往往自述自证,如周易述、说文解字注,虽家法未如稍后之严,然而收之经术,可谓能专。二则说文之学,盖明儒好雅,不用说文,而此期必称说文。但又有王氏父子之述闻,脱经文而解字,又以训诂影射经义,而后学从之莫辩。三则曰郑学。其实仪礼之学耳,以惩明儒多不及(其实郝楚望、张稷若已及之)。其曰郑学,盖名物制度,甚则训诂之学。而其训诂或以说文入之,或以宋学阐之耳。四则辨伪,辨古文尚书,其实宋明由来久矣。此期最称汉学,盛称朴学,但其实汉注并未展开。盖清学虽生于反宋,犹不能出宋学耳。若宋人继王子雍而有驳郑之心(如陈用之),朱子主仪礼,不用周礼,则清学亦主仪礼,虽称郑学,犹不知周礼之义。又汉儒皆重谶纬,而宋儒特反谶纬,而此期清学亦不好谶纬。若以经解经,盖汉学师法既不信,唐宋不得不辗转以申己意也。而清之治学,全是如此。然则宋儒训诂虽貌似无根,其实多自古注,一如郑出马门,而书训字字皆异。清人以此攻宋儒任意,而训诂音韵(此明陈一斋、杨升庵辈所作俑)之情不已,则倍经更甚。

3、常州今文学。兴于伪干嘉之末,本在其中。但始于公羊大义,而别于考据之流。今论者多言其媚胡,甚是。盖朴学可以反宋明,可以张清国之经术昌明,但钩沉之流,不能与伪皇唱和。且伪康熙乾隆,尚称:自古得天下最正(姚念慈先生谓:伪康熙两废太子时,于戴明世案中,见之最早),而伪嘉庆道光岂敢?亦胡运有常,渠率既死,必仰胁从以维稳耳。又伪乾隆时,文祸正盛,无人敢言夷夏,此时罗织既懈,将恐春秋之论。而常州今文者,索隐之余,可以公羊之太平,反春秋胡传之攘夷,以大一统之曲解,泯灭三朝之遗恨。但若孔巽轩之流,其实绝无师法,如不与王鲁新周,三时田为杀于天子,不讥会盟,新作三科九旨之类,曾谓何君亦背经任意,而孔氏得传于二百年后乎?若洪北江,搜集服注甚力,而后世遂废杜注,然则服注非与郑学全同,陆贾未必不杂公羊,杜注未可轻訾。

4、夷祸后之今文学。以康梁新党为最,而廖季平、王湘绮为类,多发怪论。如康南海以孔子为教主,以今文外群经皆伪,又倡大同无父无君之论,盖五四之先声也。廖氏以文质论中西,谓王鲁始于董子,公羊但有素王,设空王以制法而已,又爵分四等,自作三世说云云。王氏以文姜、哀姜非淫,不可婚狄女,谓鲁用殷正云云。此派不好论政,颇多惊人。其笃实者,若皮鹿门、陈卓人。皮氏亦颇怪论,如春秋借事明义,何邵公已有及之。但至于三世三统,黜周王鲁,皆借事明义,则皮氏果不信谶纬之人乎?案:廖氏则曰必先明事,而后义审,又驳假迹立说,谓三传于大事莫不从同。可盖见此期之乱,但皮氏以今文说郑君,则前人所不及也,其疏郑学,亦教历史、概论之流为雅正。陈氏兼用汉宋,立论多允平,亦有积习难改,如谓春秋制,妾子为君,得尊为夫人,不与周制同。案:别春秋以新周,可也。而许君本有公羊古说,奈何背之?若桓盟不日不致,陈引羞称五伯,谓之假以立义。又曰:襄公假复雠为名灭纪,春秋因假以张义。案:公羊故非无失,然以此论之,则何以乱臣贼子惧?清人治春秋,必驳孙泰山、胡康侯,必驳夷夏之辨。而细读之,皆懵然不知宋儒之夷狄何谓。盖胡传以吴楚徐越,或诸夏之后,或天子初封,以叛服不定而贬为夷耳。宋儒之谓夷狄,盖地远殊俗,王化不及者之谓,犹公羊谓正朔所不加,天子所不臣者而已。而必曲说公羊太平之世,以进爵为可以主中国,以小大若一为可以无别,而嘲胡传之小中国。然则公羊何尝颟顸,而胡传何尝小之?且以陈氏言之,考据可谓精致,而既学理学,可能贯通?春秋必令乱臣贼子惧,而清之诸君,何尝令夷狄知畏乎?此不爱夷狄莫甚也!

5、汉宋合流,与后起古文学。此时清国已乱,古文诚不若今文之别义。但若孙仲容,亦有周礼政要,可谓收成而知反者也。古文家多笃实,清人亦然。且理学此时复兴,则今古文并宋学,本有融合之势。若胡竹村用敖君善,孙静庵用程朱,孙仲容用王昭明,亦今之显学。而陈卓人、陈兰甫、朱蓉生等,本兼用宋学。但闰朝荡涤已久,此时汉学绝非汉朝家法,宋学亦非朱子正传。故义理本不大明,发挥亦难济世。

余论:光复后,清今文或转为新党,或融入考据而为古史辨。古文沿袭名物考据,或在文史文物,或又转为今之文字学文献学,而郑学之小者,亦可谓延绵不绝。后之理学家,往往不兼汉学,而偏于哲理。另,光复后,永暦三先生之学受瞩目,而学者不过比附西洋无君之论,或反清学理学之所谓礼教森严,而三先生之渊源立意一概不顾,而心学又兴焉。

若仅以经学研究论之,清学不足当汉学者如下:1、周礼不立,非郑学也。2、滥用说文,不足言家法。3、不通谶纬,不足言今文。唐突何注,倍经任意。4、滥用训诂,不思汉注。5、辑佚立论,窜乱家法。6、割裂古今经学,不见汉学全貌。7、囿于宋学,不信汉儒所信。8、故反宋学,不能明汉学义理。盖汉学重师法,重传承,而清学不能克制私意,或以训诂,或以体例,或以概论学术,实则不能包举。今学者既尚实证,我固不以学术为冷眼旁观之举,然以清学当汉学,诚今日之羞也。

我以学之汉训通古今,则汉学之道,在于秉承师说,见其规模。盖师说不得唐突,而学者入此师门,绝非但在训诂度数之中,须博览汉典,以师传之精神,观察,解释,和改造世界,成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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