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9月28日,121年前的今天,谭嗣同牺牲于北京菜市口。 与教科书留给世人的“维新志士”的印象不同,谭嗣同在本质上是一位革命者,他念兹在兹的,是中国的时代转型,而非爱新觉罗王朝的存亡。 在《仁学》一书中,谭嗣同重新界定了“君民关系”,对维系中国传统帝制朝统治的意识形态提出了挑战。他写道 谭还说,既然君与臣都是为民办事之人,如果出现君主以天下为其私产,视民众为犬马粪土草芥的情况,则民众也必然不会再爱这被君主变为私产之国: 具体到清王朝,谭先是追溯了其建国纯依赖血腥暴力的往事: 然后又回到现实层面,认为清廷是历代王朝之中残害民众最为暴烈者: 爱新觉罗皇室,也因此被谭视为“客帝”乃至“贱类”: 基于上述认知,谭曾疾呼国人,不要将自己与清廷统治者归为同胞,“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 图:谭嗣同 以上种种对清廷的激烈批判,皆始于甲午之战带来的冲击。 谭出身官宦之家,其父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至少在1889年写出《治言》一文时,25岁的谭嗣同仍是清廷坚定的拥护者。文章中,谭虽忧心清廷敌不过西方列强,但仍坚信“中国圣人之道”不可变,且认定“西人格致之学”虽然看起来不可思议,实际上也“皆中国所固有”,是中国以前就有过,只不过后来或失传或没有再深度发展。当时的他,给清廷开的药方,是“立中国之道,得夷狄之情,而架驭柔服之”,即现存的政治理念、政治体制不可变,要学的只是学一点夷狄的器械工艺。 甲午之战的惨败,让谭嗣同猛然惊醒,“创巨痛深”“绕室彷徨,未知所出”。谭一面忧心于国运不振,一面愤慨于清廷的专制、腐朽与无能,乃至于说出了“幸而中国之兵不强也”,否则清廷必然“逞其残贼”将“君主之祸”蔓延世界这样的话。 甲午年之后,谭嗣同不敢再讲中国之“道”比西方优越;转而承认“民主尤为大公至正”,主张“尽变西法”。其政治立场,也由清廷的拥护者,转变为反对者,愿为反秦之陈涉、反隋之杨玄感,做“圣人”革新时代的垫脚石: 图:谭嗣同著作《仁学》 愿做时代变革垫脚石的谭嗣同,稍后遇上了正在宣扬“保中国不保大清”理念的康有为,怀着“以供圣人之驱除”的心态,谭对康遂执弟子之礼。 1897年,康党利用与谭嗣同、唐才常等人的关系,集体进入湖南,秘密筹划“湖南腹地自立”,设立了时务学堂及南学会等新政机构。 所谓“湖南腹地自立”,按梁启超向湖南巡抚陈宝箴所做解释,乃是“独立自任”,效防王莽末年窦融经营河西而佐复汉室、清初郑成功守台湾而存明正朔之榜样,使湖南成为腹地自立之省。梁以窦融、郑成功二例游说陈宝箴,颇具深意——窦融之河西政权相对于刘秀之东汉,郑成功之台湾政权相对于爱新觉罗之清廷,均拥有高度的独立性;二者俱不听命于“中央政权”,但“中央政权”亦未公开宣布其为叛逆。 梁的这番解释,其实只是掩饰,真正的“湖南腹地自立”计划,本质上是反清廷的。戊戌政变后,在南海康有为家中抄获了一份梁启超1897年写给康有为的书信。梁在书信中说: “谭服生”,即谭嗣同;“伯里玺”,President之音译(晚清常译为“伯里玺天德”)。显见康党有意在湖南另立以谭嗣同为首脑的新政权,而非与清廷所任命的湖南湖南巡抚陈宝箴合作,效仿窦融经营河西。 梁启超在其《戊戌政变记》中还曾承认,康党在湖南期间,先后成立了南学会、新政局等若干机构,这些以维新面目出现的机构,俱有深意: “保中国不保大清”,是“湖南腹地自立运动”的核心指导理念。梁启超等人主持湖南时务学堂,即在学生当中大力鼓吹革命: 当时,康门弟子何树龄与康有为通信,内中更有“注意大同国,勿注意大浊国……大浊国必将大乱,为人瓜分,独夫之家产何足惜!”等语——所谓“大浊国”,当然是“大清国”的隐笔。 戊戌年,监察御史文悌弹劾康有为等人,曾特别点出其将忠君与爱国割裂为两件事情,置大清国于不顾。戊戌政变后,清廷宣布康党及包括谭嗣同在内的“六君子”的罪状,其中一条赫然正是: 以民权革命为时务学堂的主要教学内容,是在来湖南之前,谭嗣同与梁启超、康有为等人商量好了的决定。梁的教学批语,与谭嗣同《仁学》中关于“君民关系”的理念,高度一致: “臣也者,与君同办民事者也。如开一铺子,君则其铺之总管,臣则其铺之掌柜等也。有何不可以去国之义。” 除在在课堂上讲述民权,谭嗣同还曾与梁启超、唐才常等人私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反清书籍,添加批点案语,广为散播,并利用《湘报》公开为《明夷待访录》等书作广告。 图:《扬州十日记》 此种立场,引起了湖南本地士绅如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的警觉。事情闹大后,陈宝箴欲调阅时务学堂札记。唐才常等人“尽一夜之力统加抉择,匿其极乖谬者,就正平之作临时加批”,伪造了一批内容温和的札记。但纸终究包不住火,陈宝箴仍下令将坊间已刊的《时务学堂课艺》“版片、刻本查出,一并销毁,严饬毋得再行刷印售卖”。 一时间康党人心惶惶,许多人欲离开湖南保全性命。 对这种恐慌,谭嗣同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既然要做事,就要有不惧杀身灭族的觉悟。他给老师欧阳中鹄写信,如此说道: 当然,谭嗣同并非主张无谓的牺牲,他深知推动时代转型的风险。1886年,他曾写信给上海的汪康年,请他想办法替自己搞几张英、俄的免死“绿卡”。信中如此说道: 图:左,唐才常;右,毕永年。二人与谭嗣同关系密切 戊戌年,谭嗣同北上担任军机章京,参与维新。但很多人并不相信谭会甘愿替清廷卖命。 在革命党人黄中黄(章士钊)看来,谭北上的用意,绝非效忠清廷,而是与沈荩、唐才常等人有所分工,“意覆其首都以号召天下”: 谭嗣同师从欧阳中鹄。欧阳中鹄之孙欧阳予倩,也不相信谭会真心为爱新觉罗服务。欧阳予倩搜集家藏谭氏书信,于1940年代编成《谭嗣同书简》。在该书序言中,欧阳予倩披露: 唐才常与谭嗣同私交甚笃。唐才常之弟唐才质,曾自兄长处闻知,北上前,谭嗣同曾托唐才常、毕永年往汉口联络哥老会,“且欲于京师结纳有志之士,以为策应,然后凭此二者之力而建功业”;接北上之电,众人皆贺,惟谭“忽忽若不怿者”,并不兴奋,且叮嘱唐才常秘密保持与哥老会的联络,不可为仇者侦知。作为革命同志,唐才常对谭嗣同北上之行的定性是: 其实,维新也好,革命也罢,对谭嗣同而言,皆是推动时代转型的手段。这些手段所欲达成的终极目的,皆是为了兴民权,将专制之清廷改造为“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的新政体。北上之前,谭嗣同与友人唐才常作别,口占一绝称“三户亡秦缘敌忾,勋成犁扫两昆仑”——三户亡秦四字,足见谭对清廷旧体制的态度。 可惜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戊戌维新未能实现谭嗣同的理想。 图:法国《小巴黎人》报画刊绘制的戊戌年菜市口刑场 在屠刀即将落下之时,谭放弃了逃亡。在给同志毕永年的诀别信中,谭写道,自己已决心“引颈”待死,希望毕氏志气不坠,在海外“为贵种觅一遗种之处”。他还将自己所著《仁学》一书及其他诗文稿交给了梁启超,希望他能够将之刊印,并勉励道: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 可惜的是,“无以召后起”一句,后来被康有为篡改成了“无以酬圣主”。 这种篡改,极大地矮化了一位无双国士,矮化了他那为理想不惧杀身灭族的伟大精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