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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哉!无双国士——纪念谭嗣同去世121周年

 看乐子 2019-09-28

1898年9月28日,121年前的今天,谭嗣同牺牲于北京菜市口。

与教科书留给世人的“维新志士”的印象不同,谭嗣同在本质上是一位革命者,他念兹在兹的,是中国的时代转型,而非爱新觉罗王朝的存亡。

在《仁学》一书中,谭嗣同重新界定了“君民关系”,对维系中国传统帝制朝统治的意识形态提出了挑战。他写道

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赋税之取于民,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如此而事犹不办,事不办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义也。……国与民已分为二,吾不知除民之外,国果何有?

谭还说,既然君与臣都是为民办事之人,如果出现君主以天下为其私产,视民众为犬马粪土草芥的情况,则民众也必然不会再爱这被君主变为私产之国:

民既摈斥于国外,又安得小有爱国之忱何也?于我无与也。

具体到清王朝,谭先是追溯了其建国纯依赖血腥暴力的往事:

“成吉思汗之乱也,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蕹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其残暴为何如矣!

然后又回到现实层面,认为清廷是历代王朝之中残害民众最为暴烈者:

“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羶种也,其心则禽心也,其俗则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书之禁,以缄其口说,而文字之祸烈矣……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贾之手。

爱新觉罗皇室,也因此被谭视为“客帝”乃至“贱类”:

“素不识孔教之奇渥温、爱新觉罗诸贱类异种,亦得凭陵乎蛮野凶杀之性气以窃中国。及既窃之,即以所从窃之法还制其主人,亦得从容腼颜,挟持素所不识之孔教,以压制素所不知之中国矣,而中国犹奉之如天,而不知其罪。

基于上述认知,谭曾疾呼国人,不要将自己与清廷统治者归为同胞,“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

图:谭嗣同

以上种种对清廷的激烈批判,皆始于甲午之战带来的冲击。

谭出身官宦之家,其父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至少在1889年写出《治言》一文时,25岁的谭嗣同仍是清廷坚定的拥护者。文章中,谭虽忧心清廷敌不过西方列强,但仍坚信“中国圣人之道”不可变,且认定“西人格致之学”虽然看起来不可思议,实际上也“皆中国所固有”,是中国以前就有过,只不过后来或失传或没有再深度发展。当时的他,给清廷开的药方,是“立中国之道,得夷狄之情,而架驭柔服之”,即现存的政治理念、政治体制不可变,要学的只是学一点夷狄的器械工艺。

甲午之战的惨败,让谭嗣同猛然惊醒,“创巨痛深”“绕室彷徨,未知所出”。谭一面忧心于国运不振,一面愤慨于清廷的专制、腐朽与无能,乃至于说出了“幸而中国之兵不强也”,否则清廷必然“逞其残贼”将“君主之祸”蔓延世界这样的话。

甲午年之后,谭嗣同不敢再讲中国之“道”比西方优越;转而承认“民主尤为大公至正”,主张“尽变西法”。其政治立场,也由清廷的拥护者,转变为反对者,愿为反秦之陈涉、反隋之杨玄感,做“圣人”革新时代的垫脚石:

“东事亟时,决不肯假民以为战守之权,且曰:‘宁为怀、愍、徽、钦,而决不令汉人得志。’……故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

图:谭嗣同著作《仁学》

愿做时代变革垫脚石的谭嗣同,稍后遇上了正在宣扬“保中国不保大清”理念的康有为,怀着“以供圣人之驱除”的心态,谭对康遂执弟子之礼。

1897年,康党利用与谭嗣同、唐才常等人的关系,集体进入湖南,秘密筹划“湖南腹地自立”,设立了时务学堂及南学会等新政机构。

所谓“湖南腹地自立”,按梁启超向湖南巡抚陈宝箴所做解释,乃是“独立自任”,效防王莽末年窦融经营河西而佐复汉室、清初郑成功守台湾而存明正朔之榜样,使湖南成为腹地自立之省。梁以窦融、郑成功二例游说陈宝箴,颇具深意——窦融之河西政权相对于刘秀之东汉,郑成功之台湾政权相对于爱新觉罗之清廷,均拥有高度的独立性;二者俱不听命于“中央政权”,但“中央政权”亦未公开宣布其为叛逆。

梁的这番解释,其实只是掩饰,真正的“湖南腹地自立”计划,本质上是反清廷的。戊戌政变后,在南海康有为家中抄获了一份梁启超1897年写给康有为的书信。梁在书信中说:

“谭服(复)生才识明达,破例绝伦,所见未有其比,惜佞西学太甚,伯里玺之选也。

“谭服生”,即谭嗣同;“伯里玺”,President之音译(晚清常译为“伯里玺天德”)。显见康党有意在湖南另立以谭嗣同为首脑的新政权,而非与清廷所任命的湖南湖南巡抚陈宝箴合作,效仿窦融经营河西。

梁启超在其《戊戌政变记》中还曾承认,康党在湖南期间,先后成立了南学会、新政局等若干机构,这些以维新面目出现的机构,俱有深意:

“南学会实隐寓众议院之规模,课吏堂实隐寓贵族院之规模;新政局实隐寓中央政府之规模。

“保中国不保大清”,是“湖南腹地自立运动”的核心指导理念。梁启超等人主持湖南时务学堂,即在学生当中大力鼓吹革命:

“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师生)日夕以此相鼓吹”,“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抨击无完肤。时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外间莫或知之。及年假,诸生归省,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

当时,康门弟子何树龄与康有为通信,内中更有“注意大同国,勿注意大浊国……大浊国必将大乱,为人瓜分,独夫之家产何足惜!等语——所谓“大浊国”,当然是“大清国”的隐笔。

戊戌年,监察御史文悌弹劾康有为等人,曾特别点出其将忠君与爱国割裂为两件事情,置大清国于不顾。戊戌政变后,清廷宣布康党及包括谭嗣同在内的“六君子”的罪状,其中一条赫然正是:

“又闻该党建立保国会,保中国不保大清,殊堪发指。”

以民权革命为时务学堂的主要教学内容,是在来湖南之前,谭嗣同与梁启超、康有为等人商量好了的决定。梁的教学批语,与谭嗣同《仁学》中关于“君民关系”的理念,高度一致:

“臣也者,与君同办民事者也。如开一铺子,君则其铺之总管,臣则其铺之掌柜等也。有何不可以去国之义。

除在在课堂上讲述民权,谭嗣同还曾与梁启超、唐才常等人私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反清书籍,添加批点案语,广为散播,并利用《湘报》公开为《明夷待访录》等书作广告。

图:《扬州十日记》

此种立场,引起了湖南本地士绅如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的警觉。事情闹大后,陈宝箴欲调阅时务学堂札记。唐才常等人“尽一夜之力统加抉择,匿其极乖谬者,就正平之作临时加批”,伪造了一批内容温和的札记。但纸终究包不住火,陈宝箴仍下令将坊间已刊的《时务学堂课艺》“版片、刻本查出,一并销毁,严饬毋得再行刷印售卖”。

一时间康党人心惶惶,许多人欲离开湖南保全性命。

对这种恐慌,谭嗣同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既然要做事,就要有不惧杀身灭族的觉悟。他给老师欧阳中鹄写信,如此说道:

“宗旨所在,亦无不可揭以示人者,何至皇遽至此!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岂临小小利害而变其初心乎?耶稣以一匹夫而撄当世之文网,其弟子十二人皆横被诛戮,至今传教者犹以遭杀为荣,此其魄力所以横绝于五大洲,而其学且历二千年而弥盛也。呜呼!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不然,则真亡种矣!

当然,谭嗣同并非主张无谓的牺牲,他深知推动时代转型的风险。1886年,他曾写信给上海的汪康年,请他想办法替自己搞几张英、俄的免死“绿卡”。信中如此说道:

“传闻英俄领事在上海开捐‘贡’‘监’,捐者可得保护,借免华官妄辱冤杀,不识确实否?保护到如何地步?价值若干?有办捐章程否?嗣同甚愿自捐,兼为劝捐,此可救人不少。……嗣同求去湖北,如鸟兽之求出槛絷;求去中国,如败舟之求出风涛;但有一隙可乘,无所不至。若英、俄之捐可恃,则我辈皆可免被人横诬为会匪而冤杀之矣。伏望详查见复。

图:左,唐才常;右,毕永年。二人与谭嗣同关系密切

戊戌年,谭嗣同北上担任军机章京,参与维新。但很多人并不相信谭会甘愿替清廷卖命。

在革命党人黄中黄(章士钊)看来,谭北上的用意,绝非效忠清廷,而是与沈荩、唐才常等人有所分工,“意覆其首都以号召天下”:

“(沈荩)持破坏主义,出于性成。……荩其时已趋为实行家,而有诡秘之运动矣。荩之为人,夙不理于乡人之口,即维新家亦相戒不交荩。独嗣同、才常与谈天下前局,其旨趣虽有出入,而手段无不相同。故嗣同先为北京之行,意覆其首都以号召天下。迨凶耗至,才常投袂而起,誓为复仇,荩亦随之而东下……以嗣同天纵之才,岂能为爱新觉罗主所买,志不能逮,而空送头颅,有识者莫不慨之。

谭嗣同师从欧阳中鹄。欧阳中鹄之孙欧阳予倩,也不相信谭会真心为爱新觉罗服务。欧阳予倩搜集家藏谭氏书信,于1940年代编成《谭嗣同书简》。在该书序言中,欧阳予倩披露:

“在他(谭嗣同)的著作中,他对清政府不满的议论颇不显明,他给我祖父的信里却公然说满人视中国为傥来之物,无所爱惜。可见他对于利用光绪行新政,不过认为是一时的手段。还有一事为证,就是他曾经秘密把《大义觉迷录》、《铁函心史》一类的书介绍给我父亲读。

唐才常与谭嗣同私交甚笃。唐才常之弟唐才质,曾自兄长处闻知,北上前,谭嗣同曾托唐才常、毕永年往汉口联络哥老会,“且欲于京师结纳有志之士,以为策应,然后凭此二者之力而建功业”;接北上之电,众人皆贺,惟谭“忽忽若不怿者”,并不兴奋,且叮嘱唐才常秘密保持与哥老会的联络,不可为仇者侦知。作为革命同志,唐才常对谭嗣同北上之行的定性是:

“虽役其身于清廷从事维新,而其心实未尝须臾忘革命。

其实,维新也好,革命也罢,对谭嗣同而言,皆是推动时代转型的手段。这些手段所欲达成的终极目的,皆是为了兴民权,将专制之清廷改造为“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的新政体。北上之前,谭嗣同与友人唐才常作别,口占一绝称“三户亡秦缘敌忾,勋成犁扫两昆仑”——三户亡秦四字,足见谭对清廷旧体制的态度。

可惜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戊戌维新未能实现谭嗣同的理想。

图:法国《小巴黎人》报画刊绘制的戊戌年菜市口刑场

在屠刀即将落下之时,谭放弃了逃亡。在给同志毕永年的诀别信中,谭写道,自己已决心“引颈”待死,希望毕氏志气不坠,在海外“为贵种觅一遗种之处”。他还将自己所著《仁学》一书及其他诗文稿交给了梁启超,希望他能够将之刊印,并勉励道: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

可惜的是,“无以召后起”一句,后来被康有为篡改成了“无以酬圣主”。

这种篡改,极大地矮化了一位无双国士,矮化了他那为理想不惧杀身灭族的伟大精神。

参考资料
蔡乐苏等,《戊戌变法史述论稿》,清华大学出版社。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中华书局。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三联书局。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谭嗣同集》,岳麓书社。欧阳予倩(编),《谭嗣同书简》,文化供应社。《自立会史料集》,岳麓书社。唐才质,《戊戌闻见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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