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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天(39)

 人也昔兮 2019-09-29

        八月十五日中午,应该是一点半时分。天气预报这一天气温最高36度,可屋子里没有感觉到那么热。我带了一本书,躺到沙发上。那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没有什么情节。中午我习惯了带一本书睡觉,还习惯了带短篇小说,或者散文集一类的书。我的午睡时间很短,睡不过半个小时,有时候,醒来一看表,只睡了十几分钟。但我一睡着就能睡深了,并且我睡着得很快,一闭眼睛就睡着了。这与我睡前看一会书有关系。如果我不看书,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是不能一下子就睡着的。我有过这样的经验,睡不着实际上是脑子还在兴奋或者微兴奋状态,如果你能让它什么也不想,它自己兴奋一会儿,什么也不能想,就会觉得乏味,然后,你就可以彻底睡着。但我们似乎管不住大脑,所以,很容易躺在床上或沙发上反复辗转。看书一方面充分利用了大脑睡前的兴奋,一方面,把大脑的那点兴奋全用到眼睛所看的词句上,等于你把书上的东西硬塞给它让它帮助分析和理解。大脑就是这样,只要你传达给它一些信息,它就会忙个不迭。可中午那会儿,也是大脑发困的时候,我带一本书,把书上的所写硬传递给它,它兴奋一会儿就会十分乏困。我睡得深,其实得益于看书。换句话说,我在拿看书催眠。但有时候不行,大脑似乎看透了我的用心,我越看,它越兴奋,这就连觉也不能睡了。八月十五日那天中午,我躺在沙发上,两只手举着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上。这本书不厚,我举着它不感觉累,只是眼睛感觉看得有些吃力,于是我要不断的变换姿势,给眼睛提供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

我看的这个短篇叫《一个下午,亚当》,我没有想到它会那么长。我说中午睡觉我习惯带短篇小说,我觉得每篇小说越短越好,在看书和睡午觉二者之间,我的重点是在睡觉,看书是一件附带的事情,并且,这件事还有助于睡午觉。我之所以能睡得很深,与我用看书把大脑累得够呛有关系。这个短篇写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叫里贝莱索,女孩叫玛利亚-努琪亚达。男孩在主人家做园丁,女孩在主人家做女佣。男孩在院子里,从窗户里看到了在洗碗的玛利亚,说要送她一件礼物,女孩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院子里来,开始她离男孩很远,不靠近他。问他送她什么礼物。男孩要她跟他走,她说她要洗碗,但一边说一边跟着男孩处院子里的深处走。男孩开始不停地送给女孩礼物,每送一件礼物,都会把女孩吓一跳。然后,男孩会说,他还有要送给她的礼物。就这样,男孩一直送一直送,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害怕,一这害怕一边接受男孩的礼物。并且与男孩越来越靠近。男孩送给女孩的礼物或者是蚯蚓,或者是蛤蟆,甚至还有蛇,男孩说还要送她一只豪猪。这就是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这个故事写得比较长,我看的时间也长,看完了,我也没有多想,放下书,很快就睡着了。

三点时分我醒了,看看对面墙上的挂表,依然躺着。那个院子不是伊甸园,那个叫玛利亚的女孩也不是夏娃,男孩也不是亚当,亚当不送夏娃蛤蟆,也不送豪猪。卡尔维诺不信天国,不信亚当和夏娃,但他信男孩女孩,信洗碗的女孩和会捉蚯蚓的男孩,还相信,男孩女孩会靠近。

我在这里写的是我在八月十五日那天的睡午觉,而不是看书。叙述卡尔维诺的那个故事实际上是在说睡觉。我想说的是,我的睡午觉就是这个样子。如果问我在这一年里,睡了多长时间的午觉,或者说睡了多少午觉,我说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欧·亨利、莫泊桑、契诃夫三个人的短篇小说精选集就是这样看的。这些短篇故事,让我的午觉睡得很深。

如今,我总觉得一天的时间很短很短。早晨起来,吃了个早餐,过了一个上午,然后睡了个午觉,醒来就三点了。到了三点,就会感觉到这一天就只剩下一个过去了。好在我在每一天里还有读书和写作,不然,让我说我的一天,就只有吃饭睡觉睡觉吃饭这四个字来回倒腾了。

我从沙发上起来,拿了那本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书走进书房。西照太阳从书房的一面窗户里把光芒白亮白亮地涌进来,三十六度的高温从窗户里灌得满屋子热气腾腾。我拉上窗帘,走到北面窗户下的长案边,铺好毛边纸,拿来诸遂良的阴符经书帖放在书架上。夏天里,写字凉快。因为,写字只能顾着笔,顾着墨,顾着帖,顾着呼吸,顾着身子,顾着手,顾着一笔一画,这么多的顾,热和冷就顾不上了。

八月十五日那天下午,我从三点半开始,写了两个差不多两个小时的字。我如今写字写得很艰难,两个小时里只写了三张毛边纸。一张楷书,一张行书,一张草书。说楷书、行书、草书,是说放在面前的字帖一本这书体,一本那书体,至于我自己写的是什么体,就不能确切地说了。就是说,我照着楷书字帖写了一张,照着行书字帖写了一张,照着草书字帖写了一张。

不管我写的是什么,1、我真的是站在长案前一手握笔一手拿石头,不时地把毛笔醮到墨汁碗里,再把笔锋触到一张毛边纸上一点一画地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有起有落,有行有顿地站了两个小时。2、这两个小时有三张字作证,写完后,我曾站在这三张有字的毛边纸前看了看,看到了哪一个字的结构头重脚轻,哪一个字笔画粗细有失匀称,哪一笔起笔失手,哪一笔运笔不畅,我看到的,尽是不好和毛病,结论是,我在为毛病和不好而写字。但站两个小时算是最大的收获。3、我站着写字,身不靠案,手不扶案,有时候,我觉得我在练字,有时候我觉得我在练功。字写得不如意时,我说在练功,字写得高兴时,我说在练字。八月十五日那天下午,我一会练字,一会练功,说不清我是在练字还是在练功。4、八月十五日下午我写了两个小时的字,最大的收获是,对写字完全失去了信心。过去我一写字,就想起一句话,三年楷书十年草。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就会掐着指头数数,数到五十、六十、七十的时候,就叹一声气。叹完之后又算第二笔帐,算着算着我又感觉年轻了很多。这第二笔帐也很简单,三年十年,还可以往回算。六十岁开始写楷书,六十岁之前没有写,现在写一年,岂不等于五十九岁写楷书,写两年,就等于五十八岁写楷书,写三年,又等于五十七岁写楷书。以前没有写,现在写,不是补写字,而是补年龄,如此一想,可以边笑边写,八月十五日那天下午,确实写过字,也确实这样笑过。5、认识字比写得好重要,写得好,可以卖钱,可以有名望。幸亏现在才专心写,如果早年就写得好,如今岂不是卖字专家。万一有人来求字,又嫌人家不懂书法不懂价,岂不心烦和让人看不起。我这话不是说笑话,如今写字,认识楷书怎么样,行书怎么样,草书怎么样,一点一画起笔如何,落笔如何,运笔又如何,一个字笔法如何,结构如何,一张字章法如何,布局如何。这和认识人一样,有人认识人想的是这个人有用无用,这是时下的认识人,我认识人很少,很多人我说认识,其实我并不认识。所以,我如今写字,一样认识不到写字的真意义。这就是说,我在写字的时候,只有一笔、一墨、一纸、一帖、一我,简单得别无他物。

关于我的写字,还有些话可说。我早年很喜欢一句话,与木石居。早年的时候,我居住在城市,如今我还居住在城市,早年的时候我住在楼房里,如今我还住在楼房里。偶尔去一趟山野之地,看见石头,看见树,就会想起与木石居这句话。但要和木头石头住在一起,那不过是一种心性,喜欢木石,喜欢的是木石不言,喜欢的是木石无欲无争。有了自己的一间屋子,桌椅为木,台案为石,木上读书,石上写字,也算与木石居了。

我的写字,可以往早年追溯。我上初中的时候,要到邻村去上学。我穿的上衣,不先从领子和袖口烂,先破的地方是右衣襟侧胸下那一块。从家到学校来来回回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拿右手的食指在右衣襟的那一块划,不停地划,走一路划一路。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教我们政治课的老师,字写得好,粉笔字,标语上的毛笔字,我都想学。学的地方不对,就划破了衣服。

我的父亲是老师,我的小叔也是老师,我小时候,我们村子里有四个老师,一个是民办老师。字写得好的,有三个。每年春节,一百多户人家的春联都由这三个字写得好的老师来写。我父亲差不多每年要写一半人家的春联。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起,开始就有人把对联纸送到家里来,父亲在人家送来的红纸上写上名字,告诉来人年三十上午来取。年三十,贴花门,这是当时的讲究。贴花门就是贴对联。对联要在年三十下午吃晚饭前贴。父亲写对联,要我站在八仙桌的另一头,按好对联纸,我一边往上拉,他一边写。一幅对联写完了,我要把它们放在一起。我从上小学开始,年年按对联纸,看父亲写对联。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开始让我写自己家的对联。等我上初中后,父亲又把一些人家的对联让我写。我写的时候,他站在旁边,什么话也不说,我就生怕写不好。我高中毕业那年春节,去洛阳的大街上写对联,卖对联。我的一个同事他父亲当采购,在洛阳住招待所,我们两个住在他父亲的房间里。和他父亲一起当采购的是我的一个同族哥哥,他给我出的这个主意,也是他安排我们在洛阳的老城那条街上写对联。

那一年,我们两个人腊月二十一坐车去洛阳,住在那个招待所的房间里,同事的父亲春节休息回家了。我的哥哥替我们借了一张桌子,后来,我说不用。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二,我先上街去看了看,真的见有不少老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上摆几幅他们自己写的对联。我一个一个看过去,然后告诉我的同事,咱们可以去买笔墨和红纸。吃了午饭,我在老城街上找到一处地方,那地方,有一个岗楼,岗楼里站着一个值勤警察。岗楼的一边有一个水泥台,我们事先裁好了对联纸,把裁好的对联纸和墨汁放在那个台子上,我让我的同事拽住一张对联纸的一头,我的左手拉在另一头,就这样站在水泥台子的边上开始了写对联。那一年是七五年。我们两个从腊月二十二直写到年三十晚上天黑,没有能回家。从年二十三开始,几乎是从站在那个水泥台边,就不停地写。那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卖字。我们两个写对联,水泥台边上围着很多人,男男女女不说话,看我们两个年轻,还看我们写对联不在桌子上,手拉着对联纸就能写,还看我们写对联不不用对联书。年三十那天写对联的人很多,下午回家的车耽搁了。夜里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春节那天,我们两个坐一辆专车,长途公交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下车后,踏着厚厚的积雪,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第一次卖字,除了买笔墨和纸,除了我们两个九天时间里吃饭,卖了七十八块钱。但是,第二年没有再去,第三年还没有去,以后再没有去。我的那个哥哥一直说应该去。

这是与我如今写字有关的一些往事,在这里叙述它们,如今我一写字,就会想起它们,我想说的是,我的写字是因为我喜欢。如今,我写字,是越写越不自信,越不自信,就越觉得写字这件事的好,只剩下写字两个字多简单呀。

从八月十五日那一天看,我要写的时间不多了。我的这本记实也快写完了,我也觉得应该结束了,这一天的所写,从现在看,真是过于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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