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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诊国医大师薛伯寿先生二三事

 华华YHBH0207 2019-10-03

参加完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主办的“卫生政策上海圆桌会议”之“中医人才,如何培养”会议后,我有些感慨,感慨于中医学术的青黄不接,感慨于中医人才的培养困难,更感慨有诸多的朋友厚爱中医,坚持学习、传承中医的毅力。本人并非学校老师,更非政策制定者,只是多年来在临床一线奋战的普通医务工作者中的一员,本无太多传、帮、带的经验可以提供,但由于本人学医也是道路曲折,甜酸尝遍,把自己的学习经历写出来,或可给爱好中医的朋友们提供一些借鉴,则愿足矣。


跟诊国医大师薛伯寿先生二三事

(一)

20世纪90年代,我在北京学医,实习期在恩师朱建贵先生的安排下进入了广安门中医院。

轮科实习之余,一干实习生和进修生私下讨论哪一位先生的中医水平出神入化,哪一位水平最高,经常讨论得面红耳赤。就好比一群初入武行的学生打听谁是“津门第一”一样,希望找到中医中的“霍元甲”就此拜师学艺,一飞冲天。

我比较机灵,一天问科室里的赵姐:“如果我们医生病了,吃药不见好的话,该找谁去看呢?”

赵姐朝我笑笑,不假思索地说道:“找薛老呀!”

谁是薛老?就是现在荣膺中医“国医大师”的薛伯寿先生。

薛老是江苏泰兴人,上海中医药大学63届,当时是班上班长(副班长是我们青浦的一位姓赵的名老中医),毕业后被周总理钦点为蒲辅周先生的学术继承人。

听说许多医生看不好的病到他那里可以得到很好的缓解,许多医生自己和家人病了也找他看。如此良医当然令人神往,我尝试着在先生门诊时混进去站立一旁,拿着本子快速记录病历和药方。但是按规定当时能跟诊薛老的只有主治医生职称以上的和他徒弟,所以当我被发现后,被他的学生告知不能接待实习生。

怎么办呢?等先生又出门诊时,我脱下白大褂换了便装继续去偷学,结果当然是又被告知不能跟诊。在第三次偷学的时候有位北中医的实习生也来了,当场被赶走,可怜这个孩子面红耳赤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但我就像狗皮膏药般贴上他老人家了。

诸位,都说程门立雪,这决心和脸皮真不是每个人能做到的,大约五六次跟诊后,薛老看我赶不走,索性叫学生给我拿了一把椅子坐下学习。哈哈,一坐下就跟老先生跟了1年半。

薛老继承蒲辅周先生学术,没有任何门户之见,临床用方融合伤寒、温病、时方,经常融小柴胡汤合桑菊、银翘于一炉,治疗外感真可谓手到病除。

在我跟诊期间,赵姐的孩子发高烧,自处小柴胡汤服用两天无效,很是着急,薛老正好上门诊,故来求教,薛老非常谦虚,说没看到人不好开方。赵姐把孩子面相、舌象拍给先生看,先生处以小柴胡汤加芦茅根,赵姐一看药量和她开的差不多,就犯了嘀咕,吃了小柴胡没效啊,但不敢说,拿回去给孩子吃了半剂就退烧了。

我问先生为何大家都是处小柴胡汤,您的小柴胡就有效呢?先生笑笑说道:孩子发病正好到了小柴胡汤应用的时机,用得其时,故能有效。

内分泌科某主任侄女每天发烧两年多,中西医治疗均无效,薛老辨证为气机不利,升降失常,处方小柴胡汤合升降散用酒大黄,加芦茅根,一周见效,两周基本治愈,随访一直未发。

意大利华侨某老先生重症肺炎,在意大利治疗效果不佳,包机(高年发烧坐飞机,航空公司不允许,所以自己包了一架飞机)来北京治疗,用药两天烧逐渐下降,一周后康复返意。

河北某粮食局局长车祸后左眼视神经萎缩而失明,同仁医院治疗基本无效,先生处以血府逐瘀汤合黄芪赤风汤,两周后明显好转,一个月视力达到0.6以上,可谓光明重生。

西单名医门诊部负责人某的儿子病毒性感染发烧住北京市儿童医院治疗一周无效,无奈下求薛老诊治,三剂药基本控制,兴奋之余,挂了一个专家号,薛老说:自己同事,哪能如此客气。某激动地回答:住院一周花费近两千元(当时是1999年)没治好,在您这里二十块钱搞定,这几十元的挂号费不出,太不像样了。

诸如此类手到病除的案例不胜枚举,薛老真可谓是真正的中医大师。

(二)

先生技艺超群,来自于蒲老的传承和自我的努力,他尊师重道,常和我提起蒲老当年如何培养他、帮助他成长。蒲老去世后,蒲夫人一度生活艰难,薛老除了照顾师母外,数次上书相关部门,要求改善师母生活,最终得以妥善解决,一时传为佳话。

先生又爱护学生,对学生积极奖掖,某次和先生两人到通州区医院出诊,我在门诊大厅看到一位中医师的介绍上写着:师承著名中医薛柏寿先生。我看“伯”字写成了“柏”字,马上和老师反映了这个情况,老师说学生太多,已经不记得有这么个学生了,但肯定来学过吧,他让我去和那位医生说,只要干得好,写师承于我薛伯寿没关系的,我承认你是我学生,但是要把我的名字写正确了,名正则言顺嘛!说完我俩捧腹大笑,他则又认真对我说:小顾,以后你写师承于我名字的时候,可千万别写错了啊。

先生幽默风趣,性格却刚正不阿,一次我跟诊时,院部派一位秘书来邀请,说有一位高级别领导在院长办公室,要求薛老前去看诊,先生当时脸一沉,说道:领导身体不适,是大事,但我的患者不舒服也不是小事!舒服的话谁都不来医院,连周总理都说了,当官、为民,职务不分高低,都是为人民服务,领导想要看病要么通过相关部门邀请来预约,要么就过来和大家一起排队!

这位领导级别较高,所以听这话当时,紧挨着先生左侧的我后背有点冒汗,但先生语气坚定,最终这位领导下来和大家一样加号排队了,看诊时非常客气,丝毫没有了架子,薛老和他说,和大家一起挤挤看病这叫“深入群众”。

薛老虽然医学水平高超,但也常从善如流,有一位姑娘阴部瘙痒,先生用了几次活血祛风,化湿止痒的方药均不称手。有次来复诊时,我轻声问姑娘发病原因,她流着泪告诉我其闺蜜横刀夺其男友,并被她捉奸在床,心理极其郁闷,此后逐渐发病,薛老听闻后,称许的看看我,改用了加味逍遥散,并和姑娘说了一些宽慰的话语,不久便痊愈了。

薛老喜欢运动,不喜欢坐车,所以除了广安门医院的门诊外(住院内,不用骑车),其他地方出诊必骑自行车,拒绝领导派车接送。我也爱骑车,从学的一年半中,一直由我陪着先生骑车出诊。两个人经常穿过长安街,一路骑一路聊,先生告诉我,蒲老那时候就拒绝领导派车来接他,说是国家经济紧张,省点油费给需要的部门,看来薛老连这个传统都继承下来了。后来我回沪很多年内都是骑车上、下班出诊,不能不说是受了两位大师的影响。

薛老救人无数,诊室内却从不挂锦旗,我们知道很多中医喜欢这个,但老师没有这习惯,对此我们一直感觉奇怪,研究院搬迁新址时,从诊断床下搬出一大筐锦旗,原来患者送给他的锦旗,他都扔到床下去了,患者看到先生习惯如此,逐渐就不再相送。老师对我们说:好好看病,锦旗容易让人自满,患者的疗效比锦旗重要。我在青浦工作多年,也拒绝了大量的锦旗,有拒绝不了,患者硬送来的,我也和先生一样,都放到了床底下,我想这样的好传统,我会一直坚持下去。

先生勤于临床却少有时间著述,跟师时他正好完成著作《继承心悟》,本书集中阐述了他继承蒲老医学经验和自己的临床发挥,内容朴实无华又字字珠玑,可谓一本不可多得的临床名著。送我书的时候,他写下了:顾志君同志,继承发扬祖国医药学,造福于人民。

(三)

很多朋友对我跟随国医大师薛伯寿先生学习的经历很感兴趣,希望我多写一点故事,这是好事,说明大家对中医有情怀。

广安门医院规定,先生每次出半天门诊,三个半小时看30个患者,这既是保护医生身体,又是对患者认真负责的好制度。但是,有太多远道而来挂不上号的患者希望加号,他们大多数是疑难重病或急重症,面对大家殷切的目光,薛老总是欣然应允,拿一纸片,上书“请加一号,谢谢,薛伯寿”。但这样一来,看诊时间就拉长了很多,为了众多的患者,薛老每次门诊都是提前半小时到,下班要下午一点多,超出原有工作时间近三小时,对体力和精力是很大的消耗。

为了让老师安心看诊,每次出诊我都提前一小时到,打好开水,擦好桌子,整理好诊室,然后翻开病案笔记进行预习,特别是那些今天可能来复诊的患者尤其要预习清楚,做到心中大致有数。

薛老看病繁忙,没时间给我们详细解说病例,看诊完自己回去整理好,有问题直接找资料研究,学生们晚上常自发的聚集在一起互相讨论、总结。至今我都记得,冬天某日讨论完病案后大家一起扑哧扑哧踏着大雪去吃羊肉面的热乎劲,有位来自河北的高医生开心之余二锅头喝多了,在雪地里奔走,结果摔了一大跤,一颗门牙当场摔掉了。事后他自己常说:为了学习知识,这趟代价不小。由于没有时间补牙,他每次一说这话,我们看着他缺失的牙都会哄堂大笑。做好笔记后,临看病时再预习,这样学习效果就好多了。

由于患者较多,每次看诊都是先由一位师兄在桌子另一头问诊写病历,写完后把病历和患者转给老师,老师开始看诊,而那位师兄则继续下一位的问诊。

老师看着患者的病历,开始把脉、看舌,时而问患者一些问题,我则在其左侧准备书写处方。碰到有特点的疾病,也会快速离开座位,到患者身旁进行短暂把脉,由于时间紧张,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老师看诊完毕,开始唱药报名,我开始书写。时间久了,我对薛老的诊断和用药思路有所掌握,对于那些比较有特点的疾病或复诊患者,我可以大致开出前五六味药和剂量,这种能力可以缩短处方时间,并得到了先生的认可,所以跟诊一年多时间里面,书写处方的座位,非我莫属。

跟诊老师,必须把老师的著作和老师的老师的著作好好学习,这叫传承。这不仅因为蒲老、薛老是医学大师,经验宏富,即便是跟诊普通老师,学习好老师的思路对于跟诊也是大有裨益的,很难想象一个对老师的医学观点糊涂的学生跟着老师能学到什么。

整理好老师的医案和方药,并加以研究,这是学生必须做的事情,否则没必要跟诊,空耗时间,误人误己。一年半后,我搜集了薛老开具的几千张处方,加笔记装成一小箱子,后来运回了上海,一直放在房间里,临床看病一有疑惑就拿出来学习研究,从未间断,最近搬家又装箱搬到了新住处,真可谓走到哪里带到了哪里。

(四)

因为是跟师二三事,所以写到(三),我觉得似乎就可以结束了,不过太太说,除了跟老师抄方学习以外,难道没有啥趣事了么?如果有的话,也请写出来让大家分享分享。

说实话,平常看病、学习,时间紧张,莫说跟薛老,在整个实习期间内,都很少有乐子可寻,最大的乐子都在学习、探讨,进步中。

薛老夫妇恩爱,出诊看病再晚,也会回家吃饭,徒弟们总尝试着想请老师吃饭,可是,一但看完诊,他总是快步回家用餐。

因为每次看诊都到一点多,食堂早就下班了,所以我们收拾完就上医院对面的面馆和餐馆吃饭了。医院没有搬迁新址的时候,马路对面饭店较少,可选择的食物其实也不多,不是吐槽,这北京普通饭馆的菜式比较上海,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曾看何时希先生写的《近代医林轶事》一书写道,当时中国中医研究院招募各地名医,大多以赴京为荣,唯上海某名医曰:“在上海吃的很精细,北京烧菜都不放味精,怎么吃得下去,饭都吃不好还怎么呆的下去”。拿当时的话来说这位老先生政治觉悟似乎不怎么高,但也说出了事实。当然那是指的五十年代,但到了我求学的九十年代,感觉一般的馆子还是没多大改进,回到上海后除了烤鸭,就只记得木榍肉这道菜了。

《近代医林轶事》

所以在这里很佩服薛老,一位标准南方人,能在北京安居乐业,潜心研究医学多年而不倦,这其中也离不开夫人的悉心照顾。

前面说过医院有规定不能带实习生,但薛老带徒弟却又有自己的特点,当时除了西学中的和进修医生外,还有一位白云观的小道士,江西人,很机灵,《内经》、《伤寒》基础好,写的一手好毛笔字。由于我此前跟海牙胡老学习过陈撄宁仙学,尚有一些道学基础,故与其时常谈论道学,逐渐熟悉,于是经常出入白云观,薛老听闻后,就要求我们一起游览。

我在北京白云观

白云观离广安门医院非常近,一箭之遥,建于唐代,原名“天长观”,元初道教全真派长春真人丘处机奉元太祖成吉思汗之诏驻太极宫掌管全国道教,更名长春宫,为中国北方道教的中心。丘道长逝世后,弟子尹志平在长春宫东侧建立道院,取名白云观。

先生诊务繁忙,甚少出游,就连这近在咫尺的地方,也少去,在我们的陪同下饶有兴致的边走边聊,道教、医学、养生,内容丰富,以前练武术讲究“行走坐卧,不离这个”,所谓“这个”指的就是身心合一的状态。我发现高明的中医也是如此,薛老就是一座蕴藏宝藏的大山,不经意的聊天就能学到很多的知识。其实学习应该是多方面的,而不仅仅是限于工作中,现在很多学生跟老师,除了工作以外再无联系,这是不对的,在生活中跟老师多走走,多聊聊,多留意,这样会有更多的收获。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归途中,夕阳斜照,先生的身影格外的高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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