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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小说之异像:是谁在妖魔化居家女性

 老阿更 2019-10-03

性别之分野,以及衍生的相关现象,无论在社会还是文学领域,都是经久不衰的话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与文化环境中,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然而唯独在晚明时期,以变态的演进方式开出一朵奇异之花:晚明小说中对女性的妖魔化。

不管是正统些的如三言二拍,或是低俗些艳情小说,无不在说教的旗号下,一边道貌岸然地揭批物欲横流,一边乐此不疲地对女性角色数黄道黑。或发微启密开解香闺秘闻,或怪诞不经解说孽缘宿命。然而,初衷的美好—抑或说有的初衷并不美好,并不能掌控目的的走向。其恶果之一,便是女性形象的超出人伦常理的变化。

一、艳情与女性,文学进化与商业进化联手作妖?

晚明小说,女性角色的设定总感觉有那些古怪。她们好似没什么价值,男人可以随意休之、杀之;又似没什么性格,男人说怎样,她们便怎样,就像一坨可以随意揉捏的泥团;又似天生带着邪恶属性,遇到情欲便会变成恶魔。

《喻世明言》插画

《喻世明言》的首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津津有味地描写了一位“两地分居”的女性的出轨过程。客商蒋兴哥外出经商,妻子王三巧香闺难耐,在牙婆的诱骗下,与陈大郎偷情生奸。持家之妇,虽然年纪尚轻,人生经验不足,一时有些怨念不足为奇,但何至于陌生男人突然上床,连基本的警惕与拒绝都付诸阙如?这种女人还有基本的智商么?偏偏奸情撞破后,又想为丈夫殉情。三巧夫人的性格真是奇哉怪也,不可理解。

这种古怪的人设并非孤例。

《初刻拍案惊奇》之《夺风情村妇捐躯 假天语幕僚断狱》,村妇杜氏与丈夫吵架,一气之下回娘家。路上不巧下雨,她便到一座小寺躲雨。寺里一老一少两个和尚,都是色中饿鬼。杜氏喜爱小和尚眉目清秀,几乎就在一瞬间便动了色欲之心。接下来的事不堪入目,杜氏与两个和尚在寺里胡天胡地,最后被拈酸吃醋的老和尚掐死。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巷》一节,女性第一次取代男性,成为情欲的主导方。翠浮庵三位尼姑是集体宣淫的饿狼,秀才闻人生入庵,被三人轮流缠绕了个把月。后来竟有年轻小伙子入彀,油尽灯枯而死。更有《西山观设辇度亡魂》一节,寡妇吴氏与道士偷情,屡屡被儿子撞破加以阻止,吴氏居然甚至狠毒到要把独子杀死。

此类无耻而迹近荒诞的情节,着实给读者造成十分不友好的阅读体验。放到现今,这些样的作者,任凭你拿过多少诺奖鲁奖茅盾奖,写成这样,都是要被田园女拳们打成碎片的。就算是晚明风气放荡,然而生而为人谁能不顾廉耻,特别是女性,焉能下作猥琐如此?

个中原因,无外乎两个方面。

一则文学的笔触越来越深入具体。从唐传奇到宋元话本、戏剧,再到明清文人小说,总体来看,文学语言——特别是涉及到性和艳情的,经历着从典雅到粗俗、从文言到白话、从隐晦到露骨、从朦胧到豪放的变化。

一方面,文本的阅读对象从文人群体转向普通大众,老百姓不爱看《柳毅传》这种佶屈聱牙的文,而更耽迷于《金瓶梅》式的爽文,毕竟只为消遣嘛。当然,你不能说这届读者不行。社会变了,人也在变,需求更是一日千里。老让人家看样板片、老三战,这是静止的观点看问题。特殊时段放一下《英雄儿女》固然能激发大家同仇敌忾,但更多的时候,大众还是喜欢香艳刺激的大片。

另一方面,文本的阅读方式,也从开放式的演说、演绎,转为私密度极高的纯阅读。勾栏瓦舍里,纵然你想听艳情,台上的演说者也不好公然说的太细致,否则不光要被轰下台,还有可能因此获罪。小说却满足了人们的想象欲,你想看,我就写给你。教学相长,供需亦相长。在出版业发达、具备创作能力的文人大增的情况下,出现大量描写露骨、情节淫靡的艳情小说,真是再自然不过了。

二则商业化引发的群体焦虑。食色性也,从话本到小说,任谁也离不开这些主题。就如现在仍是,某冰和某晨离婚了,立马儿全网猜测谁怀孕了、谁被包养了。就如鲁迅所说,看见半袖衫,便联系到裸体。人性如此,甭管你是佛祖还是孔圣人,都改不了这毛病。

细心的可以发现,晚明小说中的通奸情节,与明初《水浒传》中潘巧云、潘金莲的居家式通奸有明显不同,大多与外出有关。要么是外出的男人后院起火,要么是不同地域的人交流,进而产生不应该有的事情。

奢靡的晚明生活

事实上这种现象,有着充分的社会基础。晚清时代,商业化的步子已然悄悄迈开,说当时的中国产生资本主义萌芽固然有所夸张,但贸易发达带来的人口大规模流动,以及都市中随之出现的大量脱离农业的人口,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行商,远出南洋奔波海外的大贾,一夜暴富的传奇天天上演。就像某影厂门口的北漂演员某某强,突然被大导演选中,一下子就红了。但红也有红的隐忧,说不定哪天后院起火,娇妻和助理跑了。就如三巧儿,丈夫蒋兴哥是个逐利的商人,通奸的者陈大郎也是个商人。就连撺掇二人生奸的婆子,也是晚明都市中非农业人口的典型缩影。而这些艳情现象,正是折射着晚明商业化条件下,忙碌与焦虑、宿命与无奈、麻木与空虚的众生相。

然而问题又来了。文学进化也好,商业化发达也好,艳情与淫秽,不该是男女共同承担的罪责么,因何只把屎盆子全扣到了女性头上?

二、男人永远是中心

男人中心论本不待多言,但在晚明小说中,男性形象却令人发指地逃脱责任,把出轨、淫秽的帽子全扣到了女人头上。似乎这世界上所有桃色事件,全是由女的欲望勾起的。

个中最极端的,当属《灯草和尚》。

《灯草和尚》的艺术价值不高,是一部充满着低俗粗暴性描写的庸俗作品。但越是庸俗,越接近时人思想的真相。

杨知县在外游历,夫人独守空房,突然来了个红婆子,从灯草里变出一个和尚,供杨夫人作乐。杨知县回家发现蹊跷后,红婆子又变出来春夏秋冬四个美女缠住他行欢。一时间,杨家变成了一个只知行乐的淫窝。

杨夫人本是个安静的居家女性,被红婆子一挑唆,一夜之间变成永不知足的欲望机器,天天想的便是如何与灯草和尚行乐。连同十几岁的女儿、粗使丫头,都迫不及待地加入淫乐大军。节操、克制、廉耻,都被扔到九霄云外。乱哄哄令人不忍卒睹。

然而这场人间乱局,究竟意义何在、目的何在?小说的末尾道破天机。原来当年杨知县在某处断一桩乡绅之妻通奸的案子,判决当场剥光衣服打板子。乡绅为了顾全自己的脸面,求知县打则随便打,但别剥衣服。恶趣味的杨知县仍坚持原判,乡绅羞愤气死。这事办的有伤天道,上天便派红婆子和灯草和尚来扰乱其家,诱使女人失节,败坏家声。

粗糙情节的背后,是一个令人瞠目的逻辑。

杨知县折辱别人家女人,这是他的过错,为何要让夫人、女儿和丫头失节来偿赎罪责。活生生的人写成这样,是那时的文人、抑或说唱艺人,真的没有识人阅世的智商?

问题出在哪呢?其实还在文人本身。

晚明文人形象

晚明时代,文学作品的创作主力,已从宋元时期的群体创作者,转移为经过系统文化培训的文人,即如秀才、落第举子等。明朝虽然盛行心学,但那是士大夫阶层的事。在社会底层,不论是无知乡氓,还是散居于乡里的落魄文人们,仍旧受到程朱理学的支配。

特别是在夫妇伦常上,“夫者,妇之天也”的理念,文人们深信不疑,并且结结实实地贯彻到了文学创作之中。在他们笔下,女性必须绝对无条件服从男性,男性的一切欲望都是正常的、合理合法的,即使嫖娼,也往往被认为是风花雪月的浪漫之事。

当然,这种合理合法也是有限度的。明代官员如果嫖宿娼妓要按律治罪,不是你想干啥就能干啥。更不要说你丧尽天良地嫖宿多名未成年少女,不管放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杀无赦的罪过。

夫妇伦常是维护封建社会运转的纲常伦理,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样合理。所以说,在艳情小说这个领域,你没办法去指责男人怎么样,而只能把罪名扣到女人头上。

反正扣了也白扣。

三、欲说还休的性

《水浒传》里写云雨之事,大多是点到即止,即使有些许场面描写,也只敢在旁白的诗词中展现一二。这是经典文学应有的矜持和体面。直到石破天惊的《金瓶梅》,彻底揭破了这层窗户纸。茅盾先生在《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一文中认为对性的描写“直至《金瓶梅》出世,方开了一条新路。”

这条新路,着实有些过火。《金瓶梅》创作的初衷是教化。书名各取三位女性人物名字之一字,主旨大概是:纵欲只有一个下场—死亡。然而正大光明的主题下,长久的性压抑借着说教的名义,一股脑爆发出来,令人大呼辣眼。

明万历巳刻本《金瓶梅词话》

纵欲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要贬而斥之,自然是男女都要指摘。但《金瓶梅》对女性的污化却比男人高出了几个数量级。好似这个社会上,女人才是罪恶的来源,女人坏起来才是真正的不可救药。

李瓶儿本是西门庆邻居,偶然间见了西门庆一面,便勾搭成奸,对西门庆的房中术神魂颠倒。李瓶儿丈夫死后,她阴差阳错地招赘了蒋竹山,却嫌他性能力不行,没两个月就把他扫地出门。最后百川到海,还是嫁给了西门庆。

李瓶儿是书中诸多女性中较有智慧者,居然有这种表现,殊不合于寻常女性的风范。试看她骂蒋竹山的言语:

“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

赤裸恶毒刻薄,令人不忍直视。

潘金莲比李瓶儿对性的渴望尤甚。性欲成了她生命的动力,其所有的聪慧、努力、奸诈、犯罪几乎都是为了追求性的快乐。西门庆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潘金莲还要榨取他最后一点生命力。

这样一个人,会真的存在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潘金莲这个形象,集中了晚明社会对女性最恶意的想象,集所有坏的、浪的、贱的特点与功能于一身。与其说她是个具象的人物,反不如说,她只是男人猥琐性幻想的抽象集合体。

我们既然能理解被网民活生生粉成大流量IP的蔡徐坤,自然也应该能懂得晚明文人对女人的幻想。你有爱豆,想让他成神,不遗余力地把他捧上神位,甚至不惜与周杰伦的中老年粉大战。晚明文人爱狂想,自然也有理由造出一个淫邪浪贱的潘金莲。

似乎说远了。那么晚明文人为何为如此肆无忌惮地狂想呢?没人管吗?

还真是。传统处世哲学,似乎在晚明时代失去了约束力。明朝经由嘉靖、万历两朝,上层政治的腐化,断绝了相当一部分士人的理想,对庙堂期冀的破灭,使得许多士人变得或是偏激狂妄,或是怪诞无行。其注意力也逐渐转向,或寄情游逸于山水之间,或浮浪流连于市井之里。而作为晚明小说创作的主力军,从他们略显偏激与挑剔的视角观察社会,那些本在正常范围内的社会问题,大概率会被放大乃至变异。

早已褪化为只会转述宋朝程朱语录的明朝理学,此时也失去了固有的统治地位,民间早就抛开约束玩嗨了,上层知识分子也逐渐要挣脱那些陈腐旧套,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发起天理人欲之辩,把程朱理学批的体无完肤。

李贽高调肯定“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把禁锢在“天理”阴影之下“人欲”解放出来。率真任性、不拘形迹的李夫子甚至宣称,“成佛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

诚然,病体衰浸的李贽并没有真做这种事。然而理论上的开放,着实令文学界亦步亦趋,开始了极为剧烈的变化。小说不知不觉间对女性、情欲、性爱话题高度关注起来,文风与尺度一夜之间超越传统话本小说。

结语:

文学的功能,在穿越时空后,往往会失去特定的时代意义,回归对人性的展述与剖析上。就像我们已不能设身处地体会北宋官逼民反的社会环境,而只能对梁山好汉的快意恩仇叫好一样,晚明小说置于现代语境中,已经失去鞭挞时事的意义,只剩下对情、爱、性的解说。世人的关注点,自然会转移到女性角色奇怪而异化的描写方式上。

不能不说,这对那些曾经杰出的、深刻的小说,是一种时代的误会与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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