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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王琪森
每次路过虹桥路与伊犁路口正在建造中的程十发美术馆，都会触景生情地想起当年采访发老时，他真诚地说：“我是新中国培养的艺术家。”这体现了一代大师的家国意识与感恩情怀。今年是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程十发美术馆的建造，不仅仅是纪念一位大师，更是对一个时代的纪念，
大师者，是综合能量的汇聚开拓，是多种要素的组合变通，是一个时代和社会的杰出代表与集大成者。在海派书画名家中，程十发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继往开来的大师。
程十发以他鲜明独特的画风、精深全面的造诣、卓尔不群的成就、睿智高迈的追求、幽默大气的襟怀，为当代海派书画乃至整个当代艺苑作出了具有历史意义与文化价值的贡献。从此意义来看程十发的绘画之旅与艺术实践，更凸显其鲜明的风格打造性和重要的创新建树性。唯其如此，程十发堪称一位走进美术史的巨匠级人物。
云间程潼丹青缘
程十发是一个相当热爱生活、善于在现实中发现美的艺术家。为了寻觅创新之源，探寻变法之道，1957年他来到云南，深入傣家竹楼，体验白族民风，记录景颇舞姿。彩云之南明丽旖旎的景色、少数民族亮丽多姿的风情为他展示了生机盎然的审美空间和新颖独特的艺术天地，从而使他获得了创新的媒介、变法的灵感和表现的载体。他笔下的线条开始走向简约空灵而飘逸奇谲，色彩变得明艳瑰丽而典雅雍容，构图呈现造型生动而大开大合，并糅合进西画的色调光影和人物结构，使风格展示得浪漫潇洒、诗意盎然。程十发回到上海后所创作的彩墨连环画《亚碧与山罗》及《召树屯和喃诺娜》，正是他这种画风的大运动量实践。而带有标志性意义的人物画《小河淌水》，则正式宣告其独创的“程家样”画风的问世。 
《小河淌水》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中期，程十发执着地从事其“程家样”画风的打造与提升。作为一个关注时代、善于思考、重视变法、勤于创作的艺术家，程十发信奉的是开创出自己的绘画风格和表现形式。1957年，他创作的中国人物画《歌唱祖国的春天》获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1959年，他为文学名作《儒林外史》创作了一组插图，荣获“莱比锡国际书籍装帧比赛银质奖”，在国内获“华东地区书箱装帧展览一等奖”；1961年，创作水墨连环画《阿Q正传一百零八图》；1964年，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绘制彩墨插图30幅等，为美术史留下具有编年意义的经典之作。
在“文革”中，程十发成了“牛鬼蛇神”，但回到狭小的家中，他依然悄悄提笔。1976年10月的一声春雷驱除了阴霾，程十发也重获新生，又获得了创作的权利。为了寻找新的笔墨空间，也为吸取新鲜的生活养料，他在1978年又深入广西龙胜红瑶地区采风。
画家的创作热情得到了空前的释放，艺术理念也日趋开放。一批人物画的精品力作问世了，如《橘颂》《屈子行吟图》《广陵散》《东坡拨琴图》《箜篌引》《钟馗嫁妹》《游园惊梦》《太白醉雪》《金玉满堂》等。应当讲，这批画标志着“程家样”风格的最终确立，代表了当代人物画的创作成就，也是海派绘画在新历史条件下的再度崛起与高峰之作，由此彰显了程十发从名家到大师的华丽转身。
《橘颂》
1984年，程十发出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成为海派书画的掌门人。这无论对程十发个人还是对整个海派艺坛，都有重大的时代性意义。面对改革开放的新时期，面对艺术人才的严重断层及老画家的重度受创，程十发使命在肩、筚路蓝缕，倾其全力投入于画院的重建。他安抚、照顾老画家，组织他们外出采风，鼓励创作精品力作，并专程赴香港看望林风眠，远赴美国看望正在疗养的刘海粟等。同时，他注重大力培养中青年画家，鼓励他们大胆创新，提携精英、唯才是举。当时画院中的一些中青年画师为突破传统而自辟蹊径，受到了一些非议，程十发却旗帜鲜明地说自己就是“一生追求不一样”，从而使上海中国画院崛起了一支新兴的海派书画精英团队，如张桂铭、韩天衡、杨正新、毛国伦、施大畏、韩硕、马小娟等。这应当讲也是程十发所作出的不应被忘却的历史贡献，由此也标志着程十发从艺术大师到当代海派书画领军人物的转变。
师从抉择大智慧
程十发作为海派书画家的领军者，他的审美思想、创作理念及笔墨践行，真正传承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中西交融，濯古来新”的精神。历史地看，程十发的丹青发轫于海派书画，深受这座城市的文化熏陶与人文影响。
程十发是一位全能型画家，他广采博取、潜心经典、出入传统、镕铸古今。工于人物、山水、花卉、鸟兽等，特别在人物画上代表了“程家样”的典范。程十发人物画最初的线条就是胎息“画圣”顾恺之，他十分推崇顾的艺术创作理念，对“高古游丝描”更是心摹手追，反复揣摩，认为是中国人物画中表现性、构图性、造型性最好的线条形态，需要相当高的笔墨把控能力，才能产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艺术效果及线条魅力。为此，他倍下功夫，终能得心应手而形神两畅。
他又旁涉诸家，对唐末五代画僧贯休的罗汉画颇感兴趣。贯休作画线条简练而夸张，人物形象古朴而气韵高逸，有独特的“梵相”禅画之意。程十发对宋人物画家梁楷及写意山水画家马远、写意花鸟画家法常也相当推崇。由此可见，他的师承传统，效法前贤是相当睿智而有指向的，他充分把握、认知线条的表现力与造型性，又以简约洗练、概括减笔为参照，从而使自己的绘画能放能收、能繁能简，既有完整的表现力，又有简化的抽象力，以繁展其势，以简取其神。
在获得不凡的笔墨调控力后，他更倾向于效法明代人物画大家陈老莲的造型构图与线条运用。陈老莲的人物画追求形式的变形夸张，笔致遒劲清健而线条劲挺畅达，尤其是造型古朴飘逸而构图奇谲简约，晚年更趋于狂放不羁而恣肆放达。在清代画家中，程十发最推崇的则是八大山人，八大的绘画奇拙而突兀，笔墨纵逸而稚涩，以趣在法外、意在化境为特征。程十发画作中所出现的那种意趣曼妙、繁简相参乃至幽默奇逸，与他对八大的喜好是分不开的。他对清末的海派人物画大家任伯年也是心摹手追，认为任伯年的线条有极强的造型能力，人物画具有郁勃的生活气息，特别是他从西画及浮世绘中吸取可用技法，体现了海派画家广采博取的理念。
程十发的师从抉择、笔墨借鉴及创作理念是相当智慧而独到的。取法正脉而又不循规蹈矩，师以前贤而又不因循守旧。值得一提的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所画的丽人秀女是以我国少数民族的形象出现的，更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智慧、大超越。
“程家样”中创新风
程十发在人物画上所取得的突破及所展示的成就，代表了一个流派的创作成果及一个时代的艺术高度。他是相当热爱生活、关注社会、融入时代的，他的人物画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人文氛围，是相当接地气的。而他创作的古典人物画也是借古寓今，寄历史之幽情，抒现实之语境，这就使他的作品在整体上呈现出人性的光辉、时代的温度和历史的意蕴，展现了创作取向上的大格局和艺术形态上的大手笔，从而凝聚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取向及审美追求。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但也是在程十发研究中被忽略的。
程十发所创的“程家样”，是以线条、造型、色彩为主体的，而线条无疑是其中的主旋律。程十发的线条飘逸流畅、生动多变，具有行云流水的明快绮丽，又有节奏畅达的婀娜多姿，更有跌宕起伏的婉约雍容。特别到其晚年，更是恣肆奔放而信笔纵横，简约凝练而境生象外，寓浪漫夸张或抽象变形为一炉。如他画于1994年的《屈子行吟图》，其中既可见顾恺之高古游丝描的功底，又有陈老莲线条笔法的神韵，更呈现了他“程家样”线条的传神概括性，极富人物性格的表现力。
程十发绘画的造型能力是相当精湛独特而自辟蹊径的。凡历代优秀人物画手，都具有个性化的造型形态，如顾恺之的雅秀、贯休的变形、梁楷的夸张、陈老莲的古穆至任伯年的丰腴，形成了一种造型谱系。而程十发在吸纳变通了这些前贤的造型法之后，更注重于动态化与场景性，犹如影视中的特写镜头，虽定格于瞬间，却有着相当丰富的语境及外延，具有“蒙太奇”的效果，即如他自己所阐释的“肯定中的不肯定”。为此，他能“散锋简笔写意趣”，“始知真放在精微”。如他的代表作《小河淌水》中，一个美丽的傣家少女拎着红裙过河，人物造型灵动鲜活，静动相参，尤其是回眸相望，顾盼生姿，弥散出生命的气息。
程十发在当代画家中亦是一位用色高手，他常幽默地讲：“给你点颜色看看。”由此形成了“程家样”标杆性的色谱。他人物画的颜色明丽而不轻薄，鲜亮而不张扬，秀艳而不媚俗，是对传统色彩的大胆突破，凸显了时代气息和生活情调。他敢于用对比色形成反差，然后用中间色调和，体现出一种古典化的文人色彩感与时尚性的现代审美性。他色彩的主色调是黑、白、红，然后加黄、绿、赫等辅色，使之交相辉映，复色肌理相当丰富，如他1988年画的《晚香图》就是以黑、白、红为主，钟馗的红袍、钟馗之妹的红衣绿裙轻敷薄施，既有中国画的晕染之法，又有水彩画的明丽之质，从而形成了“程家样”色彩独特的构成效应。
《晚香图》
热爱乡土汇中西
在当代画家中，程十发是有着十分虔诚的乡愁意识的。他十分喜好民间艺术，尊重民间艺人。他说过：“松江的农民灶画很有特色，装饰性很强，用笔质朴，构图简洁，特别是用色很大胆、直率、肯定，因而视觉效果很生动。”另外，他对原始岩画中的大角岩羊、原始彩陶上的变形鱼以及汉画像砖上的杂技艺人、鹿、鸟及无锡大阿福等，都“拿来”作为创作的参照物。
毕生“取古今中外法而化之”的程十发，很早就开始学习与参照国外的艺术创作，尤其是对作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美术三杰之一的拉斐尔相当推崇，后者笔下的圣母像没有至高无上的神圣宗教气息，而是安宁、恬静、和谐、柔美，充满了人间温情和女性情愫，并且构图饱满，笔致精细。这对程十发笔下的女性创作颇多启迪。“程家样”的牧羊女、养鹿女、浣纱女、仕女等，表现得相当温柔安谧、秀美宁馨。另外，程十发对国外的木版画、铜版画如荷尔拜因、丢勒等人的作品也颇有研究。对于文森特·凡·高，程十发是颇多研究的。凡·高善用大色块的对比产生反差，淋漓酣畅而又概括集中，于纷繁中见厚重。程十发在绘画创作中也作了恰到好处的变通发挥。
一生钟情创造的程十发，在书法上也是笔墨精湛、造诣深厚、风格鲜明的。在当代海派画家及海派书法家中，程十发是属于真正开出自己面目的。他早年也曾相当认真地临帖入碑，取法诸体，打下了扎实的根基。从六十年代初开始，他取法楚之帛书、汉之木简、唐之写经乃至民间的陶书砖文镜铭等，以“颠张狂素”的草书为线条依托，复变通于陈老莲书法的洒脱、八大书法的稚拙、徐渭书法的恣肆，从而把正草隶篆揉为一体，笔法灵动奇谲，线条缤纷多姿，章法潇洒纵横。特别是进入晚年后更是注重于神采意趣，气韵畅达而禅意弥漫。
值得一提的是程十发早年曾专攻山水画，他在上海美专求学时学的就是山水。他上窥唐宋山水宗师王维、张璪、马远、夏圭，追踪元四大家的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尤服膺于王蒙与倪瓒。因此，程十发早期的山水画笔墨工致缜密，线条典雅秀丽，气韵丰逸含蓄，表现出了相当的才气。五十年代后，程十发开始转向人物画。但从八十年代开始，他又涉笔山水，并展示了个人鲜明而强烈的风格。水墨晕染，色彩丰润，气格雍容，情致酣畅。如他画于1992年的《秋岭梵钟》笔墨华滋，线条洗练，构图奇崛，皴法随意，更突出其烟云供养而意象朦胧，显现了“程家样”山水以兴写意而形神兼备的独特风情。
《秋岭梵钟》
程十发绘画的笔墨语汇、线条形态、色彩组合、构图方式、结构展示、造型呈现、场景营造乃至诗文题跋等，都形成了“程家样”的系统，对于整个当代美术史具有创造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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