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喂
筠廊 网师园一进后院,右边是月洞门,左边则是一道短短的回廊。箭竹在廊外偕行,相映成趣。中国园林的廊外种植的草木各有不同,语义也各不相近,因而竹、廊成为这一处独特景致的首要元素。 廊是中国园林不可缺少的元素之一。林徽因本着“实用主义”的态度认为,廊“不过是为了遮风避雨而建”(《建筑之美》)。这种观点无疑将园林的文化语义彻底抹杀,简单的还原为“功能主义”的实用目的。这种态度在之后的半个世纪中,为不顾文化与美观的“造城运动”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如果确实从“实用主义”出发,那么廊的产生也是作为独特的身份符号出现的。建筑一道长廊,首先意味着高贵的身份与丰厚的财力。遮阳避雨的墙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享受的。于是,在先民的语汇中,廊紧密的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廊庙、岩廊都成为朝廷的代称。 廊庑,最初在帝王庑殿的雨檐下产生。只有坐拥天下的君王才具有随心所欲遮蔽天地的能力。廊庑因此具有了重要的政治实用性。朝拜君王的臣子们需要在廊下战战兢兢的等候天子的传唤,并在早朝结束时,在廊下享用君王赏赐的食物。唐代以后,廊餐成为一种高贵的封赏,意味着加官进爵与荣华富贵。廊下食一说,不仅仅是君主疼爱有佳的表现,更是君王对臣子忠贞的试炼。与臣子上朝之前的惶恐相反,食物能舒缓他们的神经,平和他们的内心。于是,在内心获得一丝宁静后的表现,更成为检验一个臣子在精神的阶跃下是否依然保持着无限的忠诚。廊,在政治权力的统治术中,成为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钳制空间。(《旧五代史·唐书·明宗纪四》诏曰:“每赴廊餐,如对御宴,若行私礼,是失朝仪,各罚半月俸。”(《五代会要》:长兴三年五月诏:文武两班,每遇入阁赐食,从前御史台官及诸朝官皆在敷政门外两廊食,惟北省官于敷政门内别坐,既为隔门,各不相见,致行坐不齐,难于肃整。今后每遇入阁赐食,北省官亦宜于敷政门外东廓下设席,以北首为上,待班齐一时就坐。))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廊以它“高贵的”身影频频出现于歌功颂德的歌赋乐曲。杨巨源的《圣寿无疆词十首》则有:“岩廊开凤翼,水殿压鼇身。文雅逢明代,欢娱及贱臣。年年未央阙,恩共物华新。”这里的岩廊指涉着朝廷,在物华共新中达到永恒。司马相如称颂武帝的神武与国家的富足,他在《上林赋》中写道:“於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廊,即是权力美景的一部分,也是权力财富的承载者。
慈禧在颐和园修建的长廊便是其中的“骄人之作”。这个座廊东起邀月门,西至石丈亭,全长728米,共273间,长得近乎望不到尽头。它拥有着与同类建筑比绝无仅有的长度,而成为建筑奇迹;也因为动用惊人的国家财富导致了政治的毁灭,而成为权力的历史奇迹。它即是中国园林美学中一个核心悖论的钥匙——在亲近自然与抗拒自然间达到平衡。 美景需要在运动中被欣赏。这如同把玩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景致在财富与权力的指间翻转腾挪,满足着人们贪餍的欲望。步廊、游廊便是欲望的路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阿房宫赋》),曲折迂回的转动着景色欲滴的娇艳。 在人体的经络上,步廊穴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这个由肾经上传并热化水气的穴位,散化着因欲望引起的诸多不适。它成为另一条通道,通往经络顺达、身体康健的诱人境地。 廊庙的隐喻便从廊庑的反面镜像中走出,在“针砭时弊”的文人口中啼转。屈原在《忧苦》中感叹,“偓促谈於廊庙兮,律魁放乎山间。”范蠡也曾发出“谋之廊庙,失之中原”的焦虑。但这都不是权力的本性所能容纳的。权力的矛盾与复杂往往将文人置于尴尬的境地,轻而易举的剥夺他们拥有的一切。
《说文》曰:廊,东西序也。这里的序不仅仅理解为墙桓,它更是秩序的代称。座北朝南的紫禁城之外,曾经有两座联结长安门的“千步廊”。东廊为殿试应考“生员”的入口,西廊则为秋审宣判“死囚”的地点。这无疑极大的讽喻了权力的“生死秩序”。在金榜题名与失事等死之间,在权力的慈爱与暴虐之间,廊都怪诞地扭合于秩序的权力逻辑,成为一条联结生与死、上升与下降的漫长而又短暂的道路。 寄希望于旷世明主的中国文人自然会在这种暴虐的权力中沉沦。要么丧失自我,要么退隐山林。他们只能寻找精神性的符号对自己的灵魂予以寄托。《礼记·礼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于是,竹成为中国园林最常见的文人符码。贞筠、筠心即是用竹的坚强与正直来比喻文人在政治压迫下不屈的贞洁与顽强。文人在自己的廊前栽植筠竹,凭吊着自己那颗不甘引退的心。 游廊装套着权力,筠竹隐喻着节气,两者矛盾的纠结在“筠廊”这一符号中。《筠廊偶笔》的作者,康熙年间的吏部尚书宋荦,也同他的“偶像”杜甫一样,在权力的残忍与独立的气节间不断徘徊,进退两难。
廊,作为上升与下降的通路,隐喻着精神维度上的垂直与纵深。这种在平面中绽开的纵深感,成为一条秩序的血管,百般雕琢的耸立在欲求的餍足与不满之间。它指向着权力最极端的双重面具,以此完善着政治的饕餮与排泄。贪婪与无常,失意与风骨便这样深深地划刻于中国文人焦灼的灵魂,在游廊与筠竹的对立中,婉转惆怅,无所凭倚。 浓烟隔帘香漏泄,斜灯映竹光参差。绕廊倚柱堪惆怅,细雨轻寒花落时。 ——【绕廊】韩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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