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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孃

 昵称66336820 2019-10-09

听说四孃弥患癌症时,距她确诊已经2个月了。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才十七八岁,还留守在老家,帮着姑老爷守橘山。那年放暑假,我和哥哥一起去外婆家,那时的夏天真是燥热啊,知了在树上聒噪不停,山上的林木虽深,但也挡不住暑热从黑瓦的屋顶上一点点渗透进来。

我躺在小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小姨那时还未出嫁,房间里洋溢着老牌雪花膏淡淡的玫瑰香味。

房间狭小逼仄,竹篱笆做的骨架,泥一层层敷上去,我白色的小背心已经汗濡了,比暑热更难挨的是无聊,这里没有熟识的小伙伴,山丘连绵起伏,一座挨着一座,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头。

我完全没有办法像在家时,和小伙伴肆无忌惮地在田野里嬉笑打闹,捉蜻蜓,摸泥鳅,趁点零花钱买冰棍。

同时和我一样感到无聊的还有我哥,我哥把我从床上叫醒(我在床上假寐着):妹,我看前面山头,有大片橘林,那里的橘子都熟了,个顶个的大,我们去摘点来,酸瞌睡!

我一听就激灵了,橘子丰满酸甜的汁液已经顺着我牙缝把瞌睡全赶跑了。

我们穿过山坳里的池塘,走过几段甘蔗田,就看到了满坡的橘林,比我想象的还大。哥哥把T恤脱下来,充当装橘子的篓篓,我们下定决心似的,不满载而归绝不手软!

我们沿着路边的橘林摘了大概有五六个橘子,就听得橘林里有个清脆的女娃娃的声音:哪个在那里摘橘子?

我和哥哥吓得,抓起T恤篓里的橘子就开溜,背后质问的声音一直追着我们,我们拼了命似的一直往前跑,渐渐得除了心跳和呼呼的喘气声,把背后的声音甩开了。

我和哥哥偷偷摸摸来到我的小床,把T恤摊开,哥哥把最大的三个橘子分给我,他又溜回去睡觉了,我把橘子皮剥在枕头旁边,吃着吃着橘子也睡着了。

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问我哪里来的橘子,我一五一十说了,外婆说,那是你姑老爷的橘林,叫你那个是四孃。你要吃橘子就跟四孃说啊,还偷偷摸摸的,跟小偷似的。

真正见到四孃,大概又是2年后。四孃有个姐姐,我叫三孃,我和三孃倒是很早就熟识了,她长得高挑又漂亮,是个大美人胚子,即使那时条件有限,成天穿着套绿军装,也掩盖不了她的好看。

三孃嫁给了前途一片明朗的姨父,事后证明,这场婚姻确实是三孃的好福气。

三孃在我们当地定下来后,四孃也上来了。

那天我刚放学,进到厨房,冬天的厨房里,光线不好,我见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女生在我家厨房和我妈聊着天。

见有人闯进来,这个高个子的女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妈说,这是四孃,我便叫了声,四孃!四孃很羞涩的点点头。

我当时只觉得她和三孃一点都不像亲姐妹,她比三孃要偏胖一点点,皮肤有些黑,脸上长满了红色的痘痘,甚至快遮住了五官。

四孃也意识到她的痘痘不大美观,她给我说,她现在正在喝中药,姑老爷还去给她找鸡冠虫。

找鸡冠虫做什么呢?

鸡冠虫找来捣碎了抹在痘痘上,痘痘就好了。

鸡冠虫长啥样?

头跟鸡冠一样红红的,豆苗里可多了,可惜这些年已经很少见了。

这次便算是我和四孃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会面。

四孃出嫁了,她的男朋友平淡无奇,个子很高,脸有些长,面部是像过敏样的红,寡言少语,是我们这边火车站的一个搬运工。

这么些年来,四孃过得似乎并不顺利,四姨夫和她都没有固定工作,孩子要念书,家里捉襟见肘。

最后一次见她,在拥挤的集市里,她摆着摊卖衣服,远远看着她,她在用力吆喝。四孃!我扯嗓子叫了声,她瞬时从吆喝的状态换回甜甜的笑,开心地和我打招呼。

这大概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但她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没有模糊过,二十来岁,满脸胶原蛋白,脸上有遗留下来的几个痘坑,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星星闪着光。

她患的淋巴癌,是淋巴癌里最凶险,生存率最低的一种。医生说,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她不想让人知道。

我大概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晚期病人,样貌憔悴黯淡,对比起风华正茂的时候,大概所有人看了都会痛心吧,又何必让他人徒增不安呢?

再者,对于不是太亲近的人,消息传来,不得不来探望,就有让人背负道德评判的强人所难了,或许别人并不愿来呢?当然,更不愿接受一种“年纪轻轻就得癌症”的同情洗礼。

是的,我也没有去看她,因为我无法带去安慰,无法带去良药,我不在乎世俗的礼节往来,更不想去证明一个人活着,然后又见证她死了。

我只希望,她活在我心里的样子永远是青春正好。

得知四孃生病的消息没几天,正好是三孃儿子婚礼。

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大厅,水晶灯眩晕得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大团的花朵拥簇,铺满了几百平大厅。身后大屏幕播放着弟弟在新西兰婚拍的花絮,一对新人走在海边,海浪吻着他们的脚,新娘望向新郎甜蜜的笑...

四姨夫,四孃的女儿,姑婆,姑老爷,除了四孃,都来见证这个幸福时刻。而四孃,将永远缺席,缺席她女儿的成长,她女儿的婚礼,以及所有幸福的、温情的场景。

此时她独自一人在家守望,心里仍有不灭的希望。身在甜蜜场景的我们,无法理解她当时的心境。

在幸福另一端的癌症和死亡,在此时此刻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真实感,可事实的本相是,所有的幸福,所有我们眼见的一切,都将被死亡吞噬,他像席卷而来的沙漠风暴,将所有绿色吞噬,无一幸免。

大家刻意不去揭开太沉重的话题。

临走时,姑姥爷说:如果老四去世,不要给我打电话。

婚礼过了大概三天,表叔打来电话,说四孃过世了。

一个人永恒地从这个星球上消失,像她从未来过一样。

我想起复联里,灭霸让众人消失时,身体如灰烬散去,永失挚爱,走向黑暗尽头。

这是一个残忍的过程。

葬礼不久,是清明。

回到老家上坟烧香,一大家人聚到一起,把姑婆,姑老爷也请了过来,大家尽量不去触碰那个禁忌。

饭后,姑婆还是忍不住,问起四孃的情况。

四孃去世那天,像是心理感应似的,姑婆心慌难安,一连去了十几个电话,表叔接的,告诉她四孃在休息。

小姨安慰姑婆,四孃病情稳定下来了,今天同村的xx还提起了治这个病的偏方呢,到时我们都试试,会好起来的。

有希望,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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