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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艺录丨清季词坛的美学认知转变:对梦窗词“涩”的美学再定义

 渐华 2019-10-10

前言

清代词学算得上是词史的一段非常完整的缩影,自隋、唐、五代、两宋的美学范式都在清词坛三百点迁延中都得到了映射,如清初王、彭之接续五代;陈、曹之接续苏、辛;浙西之姜、张;常州之四家云云。非但如此,清代作为西学东渐的交集点,非但有对古典叙述审美的继承,同时又在接收西学的同时,隐约萌生新的审美视觉-------即对梦窗词的审美再定义。

词艺录丨清季词坛的美学认知转变:对梦窗词“涩”的美学再定义

诗家之李商隐、李贺,词家之吴文英,这三家的艺术风格,在古典叙述审美里大多数都是以“博丽”、“奇特”等辞词角度入手,而其中反逆传统审美的“涩”都一直保持着质疑,直到清季四家对吴文英词的深据攫取,才重新定义了吴文英词的美学范式---------而这,其实就是古典美学从现代美学的一次不明显的转型。

词学中的古典主流美学

开宗明义的讲,我们谈的是雅词体系,并非是以苏、辛为代表的别派。因为苏、辛一派并未形成完整的美学范式,其成就都是以个人为例,并没有形成体系;其次,隋唐五代的美学风格由于彼时词体的不完善,也并未形成完备的体系,故而,本文讨论的范围便着力在北宋中末、南宋以降中。

  • 雅词以周、姜、张为主流美学

雅词所谓“正宗”的确定,始于周邦彦的集大成。但是,词学批评及美学相关论述,在两宋时期并不算多,然则就在仅有的几部词论中,都不一而同的表现出一种非常明确的审美倾向---即“雅正”、“清空”。《碧鸡漫志》云:

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贺方回初在钱塘作《青玉案》,鲁直喜之,赋绝句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贺集中如《青玉案》者甚众。大抵二公卓然自立,不肯浪下笔,予故谓语意精新,用心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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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周密《浩然斋词话》云:

美成长短句,纯用唐人诗句,如〔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此乃元白全句。 贺方回尝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走不暇。则亦可谓能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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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灼所谓的“不肯下浪笔”、周密所谓的“纯用唐人句”就是最求的一种“雅正”的审美趋向。


  • 对“晦涩”的批评

自雅词体系建立之后,南宋词学便转入了传习的风尚,此时非常重要、体系相对完整的两本词论即是沈义父的《乐府指迷》与张炎的《词源》,前者是吴词风格的传习,后者则是姜夔的传习。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沈义父的《乐府指迷》,其追求的最高的审美标准都是周邦彦而非吴文英,其云:

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学者看词,当以周词集解为冠。

但张炎的《词源》却直接将姜夔作为审美标准:

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

据此,在这个时间段,诸家对于对于吴文英词的“涩”处,都是持否定态度的。沈义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张炎则云“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而具所留陈之指,对吴文英词的推崇,甚至是对李贺的推崇,都只停留在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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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黄陶评本<李长吉集>》评李贺云:“细读长吉诗,下笔从无庸俗之病。”

丨《唐才子传》评李商隐则云:商隐工诗,为文瑰迈奇古,辞难事隐。及従楚学,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每属缀,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

丨张炎评吴文英也是如此,《词源》云: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字面亦词中之起眼处,不可不留意也。


梦窗词艺术风格的重新定义

  • 浙西对“俚”“伉”的矫正及“清空”的延续

南宋之后,词学其实已经陷入了衰颓期,但元、明二代,为词所宗本处,不在五代之花间,便在姜、张之清空。 元代陆辅之《词旨》便多引用《词源》所论:

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梅溪、吴梦窗,此数家格调不侔,句法挺 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除靡曼之辞,自成一家,各名于世。能取诸家之所长,去 诸人之所短,精加玩味,像而为之,岂不能与美成争雄长哉。案以上三则是乐笑翁论词之旨。辅之本之立说也。

逮至明代,则追摹花间,面目无新,龙榆生云:“代士大夫,吟咏性情,多为散曲;风气转变,而词益就衰.....人宗尚,不出《花间》、《草堂》二集;艺非专习,体益卑下,故鲜有可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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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二代词学即衰,难为所论,然姜、张的词学理论历清初浙西至常州早期都余波不决。浙西虽力主“醇雅”而“家白石户玉田”,但浙西六家之外却鲜有真传------这种情况其实自朱彝尊发倡浙西便已隐见端倪,《词综》汪森序云:

西蜀南唐而后,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转相矜尚;曲调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长互见,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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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西倡导醇雅的原因并不是想要托其体制而尊,仅仅是为了矫正南唐北宋词中的“失之俚”、“失之伉”, 《水村琴趣序》甚至很直接的说出一句“盖时至而风会使然”,这种重字面而忽过内容,又如何能得白石、玉田之真传?


  • 常州晚期对吴文英词中“涩”的再认知

晚近词坛领袖朱祖谋称吴文英词是“系八百年未发之疑”,同时再次将吴文英与李商隐并举。《疆村语业》序云:

夫词家之有梦窗,亦犹诗家之有玉溪。玉溪以瑰迈高材,崎岖于钩党门户,所为篇什幽忆怨断,世或小之为闺蟾之言。顾其他诗‘如何匡国分,不与素心期。

概前所论,历代论诗词都以不涩为佳,《莲子居词话》云:“词忌雕琢,雕琢近涩,涩则伤气”;又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近秀水冯柳东登府好用僻典,然观其词,意为辞掩,颇觉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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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常州词派在提出“比兴寄托”的词学理念时,并没有将吴文英的地位提高,依然是作为二流作手而对待,直到周济及道咸之后,吴文英的地位才陡然升擢-----其中最关键的原因,便是对吴文英风格中“涩”之再认知。而这种再认知的前因则有三:

第一,将“涩”作为矫正浙西尊清空而带来的空滑前弊。孙麟趾《词迳》云:梦窗足医滑易之病,又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云:“勿专学玉田,流于空滑,当以梦窗救其弊。”又谭献《箧中词》云:“派为人诟病,由其以为止境,而又不能如白石之涩,玉田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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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则是对于“涩”的新认知。但这时候的“涩”,并不是“晦涩不通”之意。蔡嵩云《柯亭词论》云:“词中有涩之一境。但涩与滞异,亦犹重大拙之拙,不与笨同。”又王鹏运云:宣卿词气清而笔近涩,词笔最忌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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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因“涩”而不使词落空滑的持论,一如词中“拗体”作逆挽顿挫之功,非常近似于刘勰提出的“逆萌中篇”之论:

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文心雕龙》卷七《章句》第三十四

结言

当然,吴文英词显然不仅是诸家对“涩”的再定义而托体日尊,也有对其意象处理的再认知,以及对于意识流浅尝辄止的再认知,详见前文“词艺录丨谈吴文英地位嬗变及《梦窗词》笔法特点”这里就不多作阐述了。

总而言之,清季词坛的美学认知转变---或者说每次审美风会的转移,其实都是当下对于之前的反思,以及社会环境而共同影响的,依然还是那句话:审美是具有社会性的,我们在研究某家词、亦或是某段时间的审美变化,都需要从此二点入手,方可不偏不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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