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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跨越时空的心灵之约:对灵魂的伟大审问

 timtxu 2019-10-11

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人的一生,都处于思想混乱与社会动荡的时代。

他们始终也都未能摆脱一种紧张、孤绝和受伤的状态,都强烈地感受到个人在世界中的悲剧性命运,都把个体的命运与普遍存在的人生状况和绝望的世界图景交织起来,从而通过个体的遭遇和它面临的冲突去体验和承担现实世界的悲剧现状。

这种终极性感悟发生的起点就是对“个人”的重视,他们的作品无不渗透着对个人灵魂的审问,这是二者的精神基石,也是他们超越地域与时空产生共鸣的契机。

01

着力于挖掘卑污、阴沉的现实题材,力图在灰暗、丑恶的事物中探索旧社会的本质,是两位大师选材方面的相同点。

陀思妥耶夫斯基专一描写阴暗的街道,可怕的贫民窟,恶浊的妓院,以至于血污的尸体。

鲁迅描写的则是阴沉的暗夜,孤寂的坟场,萧索的荒村和各类无辜暴死的悲剧,如疯死的祥林嫂,饿死的孔乙己,病死的魏连殳,愁死的子君,以及莫名其妙地被枪毙的阿Q等等。

尽管两位大师都着力于描写病态的社会、痛苦的人生,然而处理题材的方法却各有千秋。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写了人生的痛苦时,总把黑暗现实比作地狱和“死屋”,这里没有一丝活气,一线希望,一点光明,人们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不管如何辗转挣扎、奔走呼号,到头来一切都是徒劳。

因而他写的是绝望的痛苦,他不再相信人民的力量,也对未来失去了信心,于是只好寄希望于宗教。

他的作品渗透了宗教教义,这种浓厚的宗教观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起点和归宿,使他的作品弥漫着浓厚的神秘主义和悲观主义气氛。

鲁迅则恰恰相反,他对宗教怀着势不两立的愤恨态度,在《祝福》中,他刻薄地挖苦“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把神仙比成了醉鬼和流浪汉。

鲁迅虽也写人生的痛苦,但他更着眼于人生的未来,因而他写的生活,并无绝望之感,而是痛苦之中深深埋藏希望,黑暗之中隐隐吐露光明。

即使在《药》那个革命者的时代悲剧里,他也在夏瑜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故乡》中,热情地祝福新的一代“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他也在《明天》中,为那个单四嫂子,温情脉脉地留下一个“暗夜”之后的“明天”;甚至在忧愤沉痛的悲剧故事《阿Q正传》中,鲁迅也并不失去生活的希望,让临死的阿Q“无师自通”,喊出“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口号。

在鲁迅的全部小说中都响彻着同一个时代呼喊,这就是旧制度必然毁灭,新时代一定来临。

02

两位大师在描写小人物及刻画病态的人物性格和病态的人物心理上,也有着相同的特色。

在描写小人物的病态心理及性格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堪称鲁迅的老师,他为鲁迅提供了十分宝贵的艺术经验。

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明确地说:

“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

鲁迅笔下所有的小人物,几乎都可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找到对应点。

例如《穷人》中的杰符施金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简直是一对难兄难弟。

杰符施金当公务员三十年,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孔乙己也是形单影只,老光棍一条;杰符施金衣衫褴褛,连颗钮扣也买不起,孔乙己“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杰符施金唯一的“幸福”是单人独酌,喝几口伏待加,孔乙己同样喜爱杯中之物,他是咸亨酒店的常客;杰符施金讲话文文绉绉的书生气十足,孔乙己则满口“之乎者也之类”。

同时,鲁迅还写了一大批沉沦底层、意志颓唐的知识分子,如吕纬甫、魏连义、涓生等等,他们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正直而善良的梅什金公爵等人,在思想上和气质上有着明显的相似。

两位大师都极力强调,这些被上流社会所鄙夷的、被人遗忘了的“小人物”,在精神上却保持着纯洁美好的人性,他们内心的善良同处境的屈辱构成极为强烈的对照。

两位作家运用细腻传神的笔触,深入刻画了他们的灵魂,发掘这些沉沦底层的人们的真和美,更使人感到哀怜、压抑和窒息。

他们都没有美化这些小人物,而是按照生活的本来的面目,把他们写成是一群被生活压扁了的可怜虫。他们身上的软弱性和妥协性都很突出,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这是一群谁也不需要、处处碰壁的倒霉蛋。

03

鲁迅盛赞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其实,两位大师解剖人的灵魂的功力是比肩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第一个把精神病学知识带进文学领域,他用医学解剖刀来剖析社会,用冷峻的笔锋,娴熟地写出人物病态的灵魂,血淋淋地捧给人们看。

作者通过小人物的变态心理描写,来突出个人同社会的矛盾,小人物美好的品德受到社会的嘲弄,仁爱的举动受到偏见的奚落,小人物的尊严遭到粗暴的践踏,最基本的生存要求也得不到满足,他们像巨石的裂缝里生出的小草,求生不得,欲死不能。

在这种情势下产生的人物变态心理,是普遍的社会现象。作家把这些现象收集拢来,加以提炼升华,赋予他们活的灵魂和血肉躯壳,这就构成了一组俄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小人物群像。

另外,作者敏锐地察觉到,作为破坏社会准则的极端形式的犯罪,最能显示出现实的残酷性与社会的不合理性,因而他写了一系列犯罪凶杀案件及犯罪心理。但作者注意的中心并不是故事情节本身,而是犯罪人物病态心理的发展进程

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跨越时空的心灵之约:对灵魂的伟大审问

例如《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斯柯尼柯夫的犯罪心理,主要是由于渴望成为“超人”的理想同一贫如洗、走投无路的个人处境尖锐冲突的结果。

这种理想同现实的矛盾发展到了极端,于是出现不正常的心理状态,以致他竟手持利斧,连杀两人,劫取一大堆金银财宝。

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跨越时空的心灵之约:对灵魂的伟大审问

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杀人案则大不相同,私生子斯麦尔佳科夫杀死亲生父亲,并非为了劫财,而是受一种向社会报复的疯狂欲望所驱使。

他由一名疯女所生,从小患着癫痫病,社会把他逼到了比奴隶还不如的凄惨地位,使他孤注一掷,杀死这个上等人父亲,毁掉这个家庭,最后消灭自己。

鲁迅同样是刻画人物病态心理的大师,在他的笔下,有一长串的病态性格群像。

《狂人日记》通篇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自白,作者通过主人公梦幻的形式和神经错乱的呓语,形象地揭示了封建社会人吃人的悲惨事实: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在这里,癫狂的梦呓同哲理性的深邃思考已神妙地溶合在一起,通过对心理世界的挖掘达到了大大高出现实生活的本质的真。

《阿Q正传》剧照

《阿Q正传》中阿Q的精神胜利病,则是另一类病态性格。这种反常的精神状态的特征在于:毫无来由的自尊自大,最容易发生的自轻自贱,对痛苦和侮辱的异常健忘以及神经痉挛式的卑怯。

阿Q的“优胜纪略”,简直是一部维妙维肖的精神病态史。赌场上白花花的银圆被抢,精神沮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阿Q立即狠狠甩了自己两个热刺刺的嘴巴,“打完之后,便心平和气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于是他“便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阿Q被闲人揪住辫子,饱打一顿,立即想到“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象样”。这类把屈辱变为荣耀,把痛苦变为欢乐,把失败变为胜利的“优胜纪略”,正是一个饱受摧残的灵魂发出的绝望和痛苦的呻吟。

事实上,“精神胜利”反映了人类的普遍心理特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发表于1846年的中篇小说《两重人格》中,同样塑造了一个这样的典型形象——高略德金。

高略德金彼得堡的一个小公务员,社会地位卑微,有着病态的自尊心,一心想跻身上流社会,他喜欢编造自己嘲弄大人物的故事,以此感到快慰,后来竟然打算和上司的独生女儿结婚,结果受到极大的嘲弄,但他在想象中继续追求,在幻觉中取得胜利,最后陷于疯狂。

阿Q与高略德金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尊卑贵贱观念,瞧不起乃至欺凌地位不如自己或与自己相同的人,以此来保持病态的尊严,作为对在强有力的大人物面前的失败的心理补偿。

自安自慰更是他们奋斗失败,而又企图取得心理安定的妙法;把一切都归咎于命运;贬低对手,抬高自己;健忘;都是他们超脱失败后的屈辱的灵药。

04

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对人的灵魂的拷问上,同样都表现了人的灵魂的善恶相间的复杂性。

鲁迅在《集外集·<穷人)小引》中写道:

“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

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恰能一身兼任审问者和犯人,开掘善恶相间的灵魂深处。

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晚年作品《淑女》,写了一个青年女子,因不满意她的丈夫,逃避他的爱而跳楼自杀的故事。

它是一首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悼亡诗。女主人公的死亡,与男主人公卑怯而刚俊,严厉而有时又温情得歇斯底里,外表冷若冰霜内心却热情似火的矛盾性格直接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充分开掘了这个人物的复杂性。

四十一岁的男主人,是个当铺主,他乘着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生活面临危机之时,向她求婚,竟然遂愿,结果使她堕入无爱婚姻之中,这就是恶。

他审问着自己,不断地忏悔着自己的种种恶行,婚后对妻子傲慢、严厉,刻薄、吝啬;偷听妻子与别人谈话,拿着手枪追踪……

这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小人啊!妻子激扬壮烈的死,构成了对他的审判。犹如一条蛆,认识到了自己是蛆,便可称之为“伟大的蛆虫”一样,他了解了自己的恶,也就是一个伟大的犯人。

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跨越时空的心灵之约:对灵魂的伟大审问

同样,鲁迅也在《伤逝》中,写出了涓生的善恶的风波激荡,在涓生的悔恨的低回悲叹中,精细入微地展示了他的灵魂。

涓生是在个性解放的旗帜下,同子君建立了恋爱关系,但他同子君结合后很快就由隔膜而厌恶,最终抛弃了子君,这是涓生的恶的表现。

他不仅“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而且“突然想到她的死”,想以子君的死,来使自己摆脱束缚,获得自由。这突然迸发出来的潜意识便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恶。

当铺主人携枪监视妻子同别人的约会,也是想置她于死地,不过,这是爱恋,是占有欲的变态表现;涓生突然想到子君的死,则是烦厌,是舍弃心的登峰造极。

当铺主人惜财如命,铜臭熏天;貌似清高的涓生,内心深处也曾把“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夜的偷儿”当作自己奋斗的楷模。只不过这个奋斗者未能将这心中的恶变成现实罢了。

两位作家对他们的犯人恶的一面进行了严厉拷问,逼迫这道德的犯人们终于说出了全部真实;作家又站在他们的立场替其辩护,褒扬其灵魂善的一面,在揭发的污秽中阐明埋藏着的光耀。

当铺主人和涓生敢于说出他们的恶的同时的本身,就是向善的倾向。当铺主人不仅在心里承认乘人之危求婚是卑鄙的,并且求婚当时就向女方讲清楚自己的缺点。

后来,他在妻子的影响下,也曾做了几件好事,其灵魂分明在向善的方向转化。不仅如此,作家还挖掘他的恶的表现的性格基因,在这基因中剔挖出善来。

如果说其外在表现有恶的倾向,但这恶背后隐藏着一个被侮辱者的自尊心,他所应有的复仇愿望就应看作是善了,善和恶就这样交织在一起。


历史总有一些奇特的巧合,1 8 8 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同一年, 鲁迅在中华民族的大地上诞生,而这两位文豪都成为了“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他们笔下的人物的灵魂, 都存放着时代录像的底片。

参考文献

鲁迅:《鲁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陀思妥耶夫斯基 :《淑女》【M】. 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马佐夫兄弟》【M】.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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