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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涛:何以有阎立本“非宰相器”之说

 圆角望 2019-10-15

新、旧《唐书》评阎立本“以末技进身,非宰相器”。追踪溯源,应来源于唐代《国史》。唐初太宗、高宗两朝国史多出自许敬宗之手,而被人诟病。阎立本“末技进身”之评实则暗含隐情,其担任右相时的为政举措或许才是被“时人”诬以“非宰相器”的真实原因。张彦远曰:“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笔者一向以为非偏介之语。而阎立本的“才多辅佐”或许确是中肯的评价。

▌阎立本(约601~673年) 唐代画家,官至宰相,雍州万年(今西安临潼)人,出身贵族

立本在画史中是杰出的画家,实际身份则是位极人臣的宰相。

然而身后诸多史料对其都有类似“以末技进身,非宰相器”的评价,且未详缘由。阎立本在唐高宗朝官拜右相及中书令一职,官位至重,若仅凭“丹青”则可进身至此,不免令人为之不解。

▌国史的疑惑

关于阎立本“以末技进身,非宰相器”的评价,最早出自《大唐新语》。是书仿《世说新语》而作,将阎立本列于《惩戒》篇首,其文如下:

太宗尝与侍臣泛舟春苑,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数四,诏坐者为咏,召阎立本写之。阁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立本时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青,不堪愧赧,既而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养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戒,勿习此也。”

高宗朝,姜恪以边将立功为左相,阎立本为右相,时以年饥,放国子学生归。又限令史通一经。时人为之语曰:“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三馆学生放散,五台令史明经。”以末技进身者,可为鉴戒。

此书多取材自《国史》旧闻,作者刘肃,书成于“元和丁亥岁”(807年),是阎立本身后130余年而作。《历代名画记》成书(847年)晚于《大唐新语》40年,记载略同,都着重叙述了阎立本“临池受辱”一事,此记载也称来源于《国史》。以后的新、旧《唐书》中的记载也略同。都意在说明阎立本是以绘画“末”而受宠遇,因此诸史料对阎立本都做出了“以末技进身,非宰相器”的评价。

张彦远对“临池受辱”一事本身就有怀疑:“阎令虽艺兼绘事,时已位列星郎。况太宗皇帝洽近侍,有拔貂之恩;接下臣,无撞郎之急;岂得直呼画师,不通官籍。”

▌唐 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之《光武帝刘秀》  何以“非宰相器” 全图为绢本设色 纵51.3厘米 横513厘米 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

唐初高祖、太宗两朝《国史》多被世人诟病。《旧唐书·许敬宗传》载:“初,高祖、太宗实录,静播所撰信而详。及敬宗身为国史,窜改不平,专出己私。”《新唐书》亦评:“敬宗自掌国史,记事曲阿。”此事在当时并非秘闻,张彦远的置疑即在于许敬宗《国史》的编纂。清代孙承泽《庚子消夏记》中评阎立本绘《秦府十八学士图》,其文曰:“图乃绢本,立本画,于志宁赞,沈存中跋,旧称三绝。图中人物如生,独许敬宗作回首忸怩状,苏世长头秃无发,脑旁七痣如星,且肥短多发,极为丑陋。”此画作于武德四年(622年),若孙承泽所言属实,那么是否许敬宗借用《国史》以报复阎立本,此可为一种推测。

▌流行的说法

《大唐新语》称“时人为之语曰:‘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历代名画家》亦称“时人谓千字文语”。阎立本“以末技进身”的评价在当时应为一种流行说法。所谓“进身”应有两层意思,即录用或提升。“末技”,当指绘画,谓阎立本应以绘画才能踏入仕途。但细究史料,此说或较难成立。

▌以怎样的“末技”进身

1.入仕的门径

阎立本历任库直、主爵郎中、刑部侍郎、匠作大将、工部尚书、右相、中书令等职。《历代名画记》载:“初为太宗秦王库直。”库直也称库真。《旧唐书·职官志》释:“诸军骠骑将军为统军,其秦王、齐王下领三卫及库直、驱咥直、车骑并准此。”“又有库直及驱咥直,库直隶亲事府,驱咥直隶帐内府,各于左右内选才堪者,量事置之。”此“直”官,为当值之意。宋代沈括言:“直官,唐制,官序未至,而以他官权摄者,为直官。”阎立本实为秦王府之亲卫官。此官由来已久,至唐贞观年间被废止。

能充任库直者其实并不简单,虽有“选才堪者,量事置之”之说,但实际多出自名门亲贵子弟,且多为此群体的起家官。

阎立本出身贵族,其先祖自北魏以来,多以战功获封大将军、郡公。其父阎毗原为北周驸马,入隋后官至将作少监,并以工艺方面的才能受到炀帝恩宠。《资治通鉴》载阎立本绘秦府十八学士一段,特别对其中人物做以注释:“允恭,大宝之弟子(蔡大宝辅后梁主萧慽)……相时,师古之弟(颜师古以硕学名)立本,毗之子也。”其中将阎毗与颜师古等时流并列,足见阎氏家族在当时的影响。依此而论,阎立本较大的可能应是凭借门第关系踏入仕途,况库直一职原本多为亲贵子弟的起家官。阎立本日后仕途坦荡,不难推断一部分因素即得力于以此官入仕。阎立本自言“吾少好读书,文辞不减跻辈”,或许并非负气之下的辩驳。关于唐代选拔人才,《资治通鉴》载:“大略唐之选法,取人以身、言、书、判(唐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取其体貌丰伟;二曰言,取其言辞辩正;三曰书,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优长)。计资量劳而拟官。”“文辞”恰是当时入仕的重要考核标准之一,阎立本此语是在辩解自身的出身,但尴尬的却是“今独以画见名”。

2.仕途的凭藉

《唐朝名画录》又载“阎立本,太宗朝官至刑部侍郎,位居宰相。”此意或指阎立本居刑部侍郎时,已位列宰相。唐代宰相实行委员制,常以他官加“参议朝政”“参预朝政”“参知政事”“参议得失”等名号参与机要,即为实际的宰相。《太平广记》载:“阎立本,唐太宗朝,官位至重。”至重无过于宰相,那么阎立本在唐太宗朝即官居宰相是极有可能的。

《新唐书·狄仁杰传》载:“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荐授并州法曹参军。”阎立本时以工部尚书任黜陟使巡检一方,对于狄仁杰可谓慧眼识珠,有知人之鉴。黜陟使是中央派出巡检地方官吏的要职,若无特殊资历、才学,绝难委以此任。

阎立本于总章元年(668年)官拜右相,后于咸亨四年(673年)卒于中书令。右相和中书令在唐高宗朝实为一官。中书令一职《辞海》注解:“至唐代,非有特殊资望者不授此官,任宰相者多仅授以中书(或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阎立本在当时若无“特殊资望”,仅凭“丹青”担任如此高官,似乎是一个玩笑。但史书评以“非宰相器”,又是因何下的结论?

▌何以“非宰相器”

关于“非宰相器”的评价,成书较早的《大唐新语》所给原由是:“时以年饥,放国子学生归。又限令史通一经。时人为之语曰:‘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三馆学生放散,五台令史明经。’以末技进身者,可为鉴戒。”

“以末技进身”的评价即是因关中饥荒,阎立本放国子监学生归,却又令中下级的办事人员通晓“一经”而得出的。此举颇似荒唐,那么事实果真如此,还是另有隐情。且看《资治通鉴》中记载的贞观十四年(640年)事:

十四年二月,丁丑,上幸国子监,观释奠,命祭酒孔颖达讲《孝经》,赐祭酒以下至诸生高第帛有差。是时上大徵天下名儒为学官,数幸国子监,使之讲论,学生能明一大经以上皆得补官。增筑学舍千二百间,增学生满两千两百六十员,自屯营飞骑,以给博士,使授以经,有能通经者,听得贡举。于是四方学者云集京师,乃至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酋长亦遣子弟请入国学,升讲筵者至八千余人。上以师说多门,章句繁杂,命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疏,谓之正义,令学者习之。

▌唐 阎立本《步辇图》 绢本设色,纵38.5厘米,横129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唐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命国子监学生能“明一大经”即可补官。宋代胡三省注:“唐取士,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这本是为解决唐初人才匮乏的一时之举,但之后出现了四方学者云集,甚至藩国酋长也送子弟入国子监求学,人数多至8000的盛况。其势已成唐初读书人入仕的一大通途。但此途在阎立本官拜右相后,因关中饥荒而勒令暂行中止。

阎立本真是因饥荒而解散了国子监?通一经,乃是为国子监诸生解决授官问题,而中下级官员被限令通经又有何用?其真如当时人所耻笑的那样,因“以末技进身非宰相器”,才行径如此。《资治通鉴》中所载显庆二年(657年)之事或可道出实情:“以吏部侍郎刘祥道为黄门侍郎,仍知吏部选事。祥道以为:‘今选司取士伤滥,每年入流之数过一千四百,杂色入流,曾不铨简。即日内外文武官一品至九品,凡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约准三十年,则万三千余人略尽矣。若年别入流者五百人,足充所需之数。望有厘革。’既而杜正伦亦言入流人太多。上命正伦与祥道详议,而大臣惮于改作,事遂寝。祥道,林甫之子也。”

唐初人才匮乏,《资治通鉴》载:“唐初,士大夫以乱离之后,不乐仕进,官员不充。”但到显庆二年与唐初情况大异。依刘祥道所言,显庆二年每年只需选士500人,但每年授官者多至1400人,而且授官者并无铨选。关于建立合理的铨选制度,解决取士伤滥一事,经时任黄门侍郎、知吏部选事的刘祥道提出后,有杜正伦附和,唐高宗也表示支持,但遂因阻力太大,牵动利益关系众多,而不了了之。刘祥道其父刘林甫,原吏部尚书,刘祥道原任吏部侍郎,两代供职吏部,应对唐初取士的积弊知之甚深。刘祥道于麟德元年(664年)拜右相,此事或再有起色。但同年因上官仪与唐高祖密谋废后一事不成,被诬获罪下狱至死,刘祥道素与上官仪友善,因而受到牵连,迁为礼部侍郎,此事遂废。直至总章二年才又有了转机,《资治通鉴》载:“时承平既久,选人益多,是岁,司列少常伯裴行俭始与员外郎张仁祎设长名姓历牓(同榜),引铨注之法。又定州县升降、官资高下。其后遂为永制,无能革之者。”

当时改革取士伤滥,一在减少取士名额,一在铨选。铨选机制于总章二年已由司列少常伯裴行俭与员外郎张仁祎建立。贞观十四年限令国子监学生“通一经”即可授官之举到显庆二年,(657年)已是造成冗员的主因。减少取士名额,即应解决此事。阎立本曾任吏部主爵郎中,对唐初取士积弊应有相当了解,任右相后,以关中年饥而“放国子学生归”实乃借口,真正目的是为取消国子监学生“通一经”即可授官的惯例。此乃缓解当时取士弊政的另一有效手段。

▌唐 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之《吴主孙权》

《大唐新语》载阎立本官拜右相“时以年饥”,实际情况是自总章元年至咸亨元年都有饥荒。所以《大唐新语》中“时以年饥,放国子学生归”之事最早应发生于总章二年。阎立本于总章元年拜相,时已岁末,实际发挥作用应在总章二年,铨选制度亦在此年实行,怎能说这一系列重大的吏治改革与当时任中书令、右丞相的阎立本无关,而“放国子学生归”又怎能被简单地解读为荒唐之举。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中止国子监学生“通一经”即授官的惯例。势必牵扯到当时相当一部分人的现实利益,此利益群体或因此而仕途受阻。而这一部分人不但规模庞大,且有一定背景,如《资治通鉴》所言:“于是四方学者云集京师,乃至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酋长亦遣子弟请入国学”,可以说其势力遍布四面八方。由这样的群体所引起的舆论非议,在阎立本身后流行广泛,甚至成为普遍观点,以致正史亦谓阎立本以“末技进身,非宰相之器”。此种冤案,若阎氏泉下有知,又会做何感想?

▌结语

近代弘一法师曾告诫弟子:“应使文艺以人传,莫使人以文艺传。”其语源自《旧唐书·王勃传》,其中裴行俭认为:“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扬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裴行俭和阎立本曾同朝为官,此番话也可反映出当时人的一般看法。

▌唐 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之《隋炀帝杨广》

阎立本于武德四年为秦王府绘制《秦府十八学士图》,贞观十七年画《凌烟阁功臣像》,这些都是深具政治含义题材的创作,此等重任委以阎立本,足见皇帝的信任、器重,以及阎立本的艺术影响。但阎立本身后的评价越来越将其艺术名声强化,而政治功绩则逐渐被淡化。阎立本解散国子监,触动利益阶层,使不公正评价流传,令其政治才干最终被画名掩盖。新、旧《唐书》将其传附于阎立德之后,内容只有相关绘画逸事一则,目的旨在作为“鉴戒”例子。史料记载如此,其原由或许最早可以追至许敬宗编纂国史的好恶,但亦是推测。而阎立本画名的日盛,为政期间的举措,如此众多因素都促成了后世的史评。阎立本自太宗时便居高官,自总章元年拜右相,到咸亨四年卒于中书令,实际居右相一职约5年,官位至极,但于史书却落下“非宰相器”的评语。

谓阎立本“以末技进身,非宰相器”在历史境缘中或是一个必然。阎立本因“时以年饥,放国子学生归”却显示出极高的为政手腕,借年荒之时,除唐初选官之积弊。人情不可违,在此利益博弈中,“以末技进身,非宰相器”的舆论成了利益损失者的一种泄愤和心理平衡。阎相若不能画,“国子学生”对其又将会有何评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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