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满山周粟》

圆角望 2019-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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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山周粟

张承志

念考古时听来了一句话：“生在苏杭，葬在北邙。”

二十年中，几次从西安城路过，远近瞥见了那一条若明若暗的咸阳塬，总不由得联想北邙山。这一道浅山台地，和邙山天生一对。古时，哪里若被定都，都一定要先看看候补首都的北面，有没有这么一道低伏的浅山。可不敢小看了这一道低岗小丘，它是城都家国的吉相，凶吉贵贱的准星。风水书里，它被尊称龙冈；当然其最实用的用途，是充当皇家的阴宅坟地。在考古行中它被叫做陵区，因此，所谓“咸阳塬上”，指的就是代代帝王的陵墓群。

我喜欢眺望塬上，放纵遐想。但如今我只想象不考古。不光是对着封土大冢，也包括对着十万迷宫的历史。对历史我一天天不求甚解，偶尔听人提及什么古雅话题，我就不由得哈欠连天，完全不像读过考古系。

北方文物以豫陕二省为长。只要稍稍留心，无论谁都能发现，左边是数不尽的汉唐魏晋，右边是听不完的故事旧闻。从长安到汴梁，典故和古迹多得像石头路上的石头，扫不尽搓不完。我也曾对其中一二下过劲，最终多觉得白费了力气。历史如宇宙，那么含混洇漶，谁能追究清楚呢。

大多的古迹有名但没有魅力。风化般地，它们早变了路上的滚石头土坷垃，绊得脚生疼。我注意到，即便在“当地”，人们也并不特别说古——在燥闹的日子里，在蒸腾的尘沙中，中国人，早对古代淡漠了。

进入了关东一下子置身河南。洛阳的北面，视野里换了攀比苏杭的邙山一线。——那句话醒来了。但它不过是我早就熟视无睹的一道黄土梁子，任你为王为寇，到了阴间万般皆无，还装扮什么等级富贵。

我心里哼一声，可还是暗自留心。毕竟是阴间名山，我也毕竟还有行业熏染的下意识。

稍稍靠东，路右的今名是首阳。这山浑身披着衣服一般，密密地刻满着梯田。山体低伏蹲踞，和位置稍西的邙山一线缠连。迤逦望去，这一条浅山地脉东西摆开，若起若伏，似粘似断，一直向着遥远的咸阳塬贯通而去。

首阳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要弄清这么个词麻烦着呢。地望哪一搭？谁知道。查书对字左援右引，考证一丁一点的活儿，我干得不多却干“伤”了，何况这前后百里——沿着黄河，交通紧紧夹挤在山河之间。一条缝里，数不尽的古典重叠。没有一股水一个村，是清楚和简单的。

鲁迅有一句“转身向北，终于到了首阳山”，划拉这么一句要查多少线装书？我可没有那样的功力。反正，此刻面对着的，是一个和古代同名的首阳山。管它呢，除了这儿又能是哪儿呢。爬！

人间事，最贵的就是一个行动精神。心到就必须脚到。否则，草木凋零，美人迟暮，落花流水才知伤春，那就晚了。爬！弟兄几个骤然兴奋，车转弯，笔直地对准了首阳。

问路时更听说，这边山头有一对伯夷叔齐墓，那边山头有一座伯夷叔齐庙。答问之间，登上了首阳山顶。

我们一行喘着气，一眼望去，立即觉得开阔和壮观。眼睛此刻眺望的，是中原的腹心。

正是隆冬，从崤山一带向东，前几天落了一场雪。整个低矮的中原丘陵，梯田庄户，杂树泥屋，都被白雪涂抹一过。一道黄，一层白，斑驳的残雪颜色，使山野荒凉而萧杀，人的心思，很快就静了。

在山顶找到了小庙。庙的建筑当然粗陋，不过也没有谁妄想来看商周的古建。这小庙，恐怕左右不过是“改革开放”盖起，十几二十年的事。但是也没准，它的底子，就是《史记》里的伯夷叔齐死时，躺的那块石板。

一对老夫妇，从山北的村落里攀援而上，他们是守庙的。看着我们一行，不知是要施散，还是要交流。这种民间的修祠守庙，在北方正暗暗时兴起来，给文物强国又添了不少的文物。

大雪与黄土夹杂，使一道绵延的首阳，还有北邙，以及咸阳塬上，都好像连接上了苏杭。无形地我们也觉得满足。静极了，人彼此瞥见对方，胸中升起着一种苍凉情绪。冬日的淡云，一丝丝地散开远去。

若要考定这山是不是商周首阳，最好是刨出薇菜。

谁都知道，古时周灭商，伯夷叔齐二人不食周粟，在这座山里采薇度日。他们终于锇死，留下了一个绝对的、一道难题般的故事。

而今呢，薇也罢，蕨也罢，地梨子或是甘草也罢，都一律不见了。

即便有，也被大雪埋尽了，我不由地想。白雪镶衬的低山梁逶迤而去，在地平与暮色混融。我突然觉得，我从来不大留意的、一跃而过的中原，景色居然这么好看。

考古队常把司马迁的记述，看做发掘的线索。因为和今朝诸老的文章大不相同，太史公大体字字有据。叔伯二老的墓和庙，就由它们颓废吧，想看的首阳薇，也不必妄想。唉，哪怕来个河南老农撒个谎也好，哪怕他说他听说过山上有薇菜也好。可是，没有。

何止不见薇，也不见蕨，不见任何的石松、猫耳朵、马苋、刺刺菜。问是问了，但我知道，电视记者似的胡诌乱刨是问不出啥来的。再者，那守庙老汉闪烁其辞，没准只盼着舍散。追问是误解的头，我决定算了。

它就是邙山余脉，使死者如在苏杭。它说，人死后迁居鱼米之乡。它蜿蜒在雪雾里，上下苍茫，四外无物。那视野，朴素和壮观同在。

那一天，因为白雪的妆扮，我饱餐了中原的冬色。那空朦的凛冽，雪地的素净。在马赛克、厕所砖的一路眼障中，我想，该知足了。若不是这场多情的大雪，我能看见的，只能是梯田里的小米麦子，只能是满山的周粟！

对那个传说的行径，会有长久的争驳。一半中国人会说，伯夷叔齐反动，他二老维护的，只是一个腐朽的旧货。

我猜有的民族，可能喜欢不论是非，只欣赏行为的美感。

比如一个日本武士道的范本“四十七士”。那是个家丁为亡主复仇的故事。他们用恐怖主义的血腥手段先把仇敌屠戮净尽，然后四十七人集体殉死。一个美国学者把故事写进一本书，那书竟成了描述日本文化、特别是分析日式宗教的奠基著作。读那书的人很多，尤其学日语的中国人，说起那书来个个五体投地。都忘了批判那故事的恐怖主义，以及煽动狂热文化冒险等等。

也许，不食周粟的典故，洁则洁矣，却使聪明的中国人对它感到顾忌。因为它和中国人的历史，有那么一股子别扭。若是像小日本似地大力张扬它，那不仅周作人张爱玲不好评价，中华的浩浩历史，元伐宋，清灭明，孙中山驱鞑虏，不就成了一部自嘲自讽的糊涂帐了吗。

鲁迅先生呢，他显然重视了内在的什么，所以心有所动。但他又为其中的悖论头疼。于是使用摩登手法；不光是一篇《采薇》，整本的《故事新编》，都是把古典一一地开了头，再用上一笔鬼画符，结尾了事。

具有永久性意义的是，鲁迅在那古怪小说里，非常实用地，列举了“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整整一份薇菜Menu。先生这个薇菜单子（命名薇谱如何），既悲哀，又刻毒，好像他比伯夷叔齐还内行，还惯于采薇的生涯。我怀疑，他是特意借文集使《薇谱》传世，好像怕我们后人饿着。

历代的不食周粟者，尽管取道清洁，哪怕丈夫气概——这薇菜单子，是任谁也躲不开的。它笔直对着每一个人的自尊心，如每天的日课。

后来，天道世事，残酷无情。人看见血的时候，会把一切经验之谈和历史教训都忘掉。我如痴如醉，只惦着林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也念着古老的“不食周粟”。于是仗着性子不顾生计，把按月的“周粟”，一股气扔到了茅坑里。

也许，我在想象中，主观地美化了叔齐伯夷的形象。忘了鲁迅先生的深虑，忘了他为“不食周粟”的复杂，曾用曲笔疵锋，写得暧昧一团。

水浒传里，强盗一词正是褒义；今日文坛，人盼绯闻出上点名。中国人只不要一种名——大节。何止不要，大节就是极左派，就是假道学。脚踏着中华阴间第一山的顶巅，我敢说，中国人乃视大节如烂条帚的民族，说撇就撇，决不吝惜。这一民族特色，和环球左右各色人等不同。

我因下水一遭，裤脚至今淋漓。舍弃了不洁之金，抛却了“周粟”“盗泉”牌的餐饮，再顾老扶幼流落他乡——那时默中的滋味，究竟是什么呢？

是薇菜的苦淡，还是人的骄傲？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人的尊严和傲气，必须要靠着三餐的薇菜、也就是一份钱养活着。

我懂得这个道理很早；于是跨海越洋，托身日本，孤注一掷地去采薇淘金——我们惯说为“打工”，日本所谓之“出稼”。

哈姆雷特问：周粟，还是倭餐？

——我选了几样日本料理。不食周粟的饮食习惯，使我突然成人。不仅打掉了作家的娇气，也敲碎了学者的架子。我体验了从涮碗到著书、从讲风水到教大学的种种营生。恰如《薇谱》之几品。上了历史的首阳山，谁都必须确保那一握之薇，下苦力气弯下腰来，一棵棵地采。

人常爱说，鲁迅要是活着会怎么样，云云。

鲁迅要是活着，我猜，鲁迅一定会义正词严地抗议中国作协：他们滥用了他的名誉权，却没有照顾他的遗愿。他的遗愿是：把烹调薇菜，举办成一个有趣的大奖赛，动员人人努力夺冠。其冠军者，方可获“鲁迅文学奖”。他会怒斥曰：你们这些“乌烟瘴气的鸟导师，”你们这群“帮闲的乏走狗”，你们不是以“趣”为大业么，你们怎么在这么大的乐趣前头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