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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炼丹图 窑神是中国行业神中唯一跟火有关的角色。在中国民间社会，只有两类人会去祭拜窑神，一类人是煤窑的窑主，另一类是瓷窑的窑主。煤窑的窑主们指望窑神能保佑出煤的产量和发财，而矿工则祈祷窑神保佑下井平安，千万不要遭遇塌方、冒顶和瓦斯爆炸。 那么煤窑神是谁呢？说出来你一定会觉得很意外，因为他就是李耳，而祭拜他的理由也很有趣，说他是炼丹的鼻祖，而炼丹需要用煤作为燃料，所以老子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煤业的窑神爷。 那么，陶瓷工匠祭拜的窑神，是为了阻止矿难的发生吗？当然不是，它是为了防止烧窑的失败，因为要是烧坏了整整一窑瓷器，就会损失惨重，弄得不好还会倾家荡产，更加严重的是，景德镇的官窑，都是为宫廷服务的机构，一旦完不成任务，就会受到官府问责，甚至大难临头。 中国西安碑林有一块矮小的石碑“德应侯碑”，是中国最早的窑神碑。他原本是古耀州黄堡镇的山神，因为瓷工们常常到山上采集瓷石，做成瓷器，所以很怕冲犯和得罪山神，必须小心地加以祭拜1。 但到了后来，人们的担忧渐渐从瓷土转向了窑炉，这是因为，真正决定瓷器生产成败的主要因素，并非瓷土，而是火和空气。所以后来的窑神，大多是跟火有关的上古贤君或神灵，比如说舜、老子和雷公。后来又开始直接祭拜火神，祭拜的对象变得更加精准，而山神和地神，则后退到辅神和陪衬的地位。在广东佛山的古代瓷窑面前，到今天还安放着当地火神兼窑神的塑像，胖乎乎的样子，笑容可掬地望着大家，好像在给每一位勤勉的窑工加持。 窑神崇拜的主要推手，其实是窑帮组织，也就是瓷器业的秘密帮会，因为窑神可以成为凝聚会众的精神力量。为了推动窑神崇拜，窑帮每年都要在窑厂里举办盛大的祭祀活动，由“把桩师傅”，也就是窑帮的帮主亲自主持，他点燃红烛和长香，率领众人跪拜祈祷，然后燃放鞭炮。仪式结束之后，窑工们就开始涌进酒楼，一边喝酒，一边观看地方戏表演，一直闹到深更半夜。这种祭拜和团聚，可以加强帮会成员的凝聚力，同时也化解行业内部的纠纷和冲突。 既然是一个严密的帮会组织，那么加入帮会，就会成为非常重大的事件。根据景德镇窑帮的规定，20年才能收一回徒弟，因而这一天成了帮会的最大盛典，场面极其隆重，需要组织迎神队伍，前往窑神的老家去恭迎窑神。在游行队伍里，还有龙灯、舞狮和高跷等表演，鼓乐声、爆竹声和欢呼声震耳欲聋。 景德镇窑帮的行规，要求窑工里不准出现女性，更不准她们踏上窑门前的那块跳板，否则就会冒犯窑神。一旦犯规，就必须马上焚香燃烛，献上贡品，鸣放鞭炮，跪求窑神的宽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严重的性别歧视呢？这是因为，窑火是纯阳之物，而女人是纯阴之物，两者在传统文化体系里是严重对冲的。女人一旦进入窑炉的范围，就会冒犯窑神，冲克窑火，导致整个烧窑工程的失败。当然，这种理由今天看来是非常可笑的。 德应侯碑 到了北宋，除了火神之外，一种新型的窑神开始诞生，他们是瓷业里的英雄人物，由于富于自我牺牲精神，成为人们心中的窑神。最早出现的瓷业英雄，是景德镇的窑丞齐宗蠖，这个所谓“窑丞”，相当于官方派到景德镇管理窑口的CEO，据说他连续九年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但有一次，因为运输失误，砸碎了御制的瓷器，心里又惊又怕，只好以自杀来谢罪。他吞下那些瓷器的碎片，非常痛苦地死去，断气的时刻，居然保持着站立不倒的姿态。 事情的性质，本来是毁掉圣器的大罪，弄得不好要坐牢甚至杀头，但因为他及时自杀，反而扭转了局面，从罪人身份摇身一变，成了替皇帝尽忠尽责的英雄模范，受到朝廷的大力表彰，还建立寺庙来加以祭祀，成了“反败为胜”的兵法杰作2。 到了明代万历年间，景德镇冒出来第二位窑神，名字叫做童宾，他是窑厂里的普通工匠。太监潘相奉皇帝的旨令，前来景德镇督造青龙大缸，要求龙缸外壁的上面，必须画上青龙，下面画上海水，这还比较容易做到，真正难的是，缸体必须高达2尺，直径3尺。在这之前，景德镇从来没人做过这样的大缸，工匠们反复实验，都以失败告终，而潘相性情暴虐，不但鞭打那些瓷工，还杀掉了其中敢于抱怨的工匠，双方的冲突变得日益尖锐。 为了拯救大家的性命，童宾在午夜时分，独自跳进熊熊的窑火之中，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祭奠窑神，并向可恶的太监发出最激烈的抗议。但奇怪的是，人们第二天停火开窑一看，青龙缸居然大功告成，窑工们总算摆脱了满门抄斩的命运。 但童宾的投窑自焚，点燃了窑工们的怒火。据《明史》载说，窑帮开始行动，焚烧厂房，要求奸宦偿命，吓得潘相赶紧逃回京城。为了平息众怒，官府不得不封童宾为“窑神”，并在御窑厂里修建祠堂来加以祭奠，尊称他为“风火仙师”。一位普通窑工，就这样以自己的壮烈牺牲，换来了窑神的崇高地位3。 景德镇窑工在做烧窑前的准备 大龙缸的制作之所以如此困难，是因为过去景德镇的瓷器，使用的是单纯的瓷石，强度严重不足，一旦制作大型器皿，很容易在烧制过程中出现变形和坍塌。后来加入高岭土，形成二元配方，这才真正解决了这个千古难题。 这种高岭土，产自景德镇附近的高岭村，是一种白色而柔软的黏土，加入之后，可以大大提高瓷器的可塑性和耐火性。在大饥荒的年代，找不到食物的饥民，甚至用它来填饱肚子，称它为“观音土”，但因为无法吸收和排出身体，那些吃了观音土的饥民，最后都活活地腹胀而死。所以高岭土既可以烧制美丽的瓷器，也可以杀人于无形。 众所周知，China在英文里是瓷器的意思，但为什么叫china呢？人们对此众说纷纭。景德镇人坚持认为，景德镇原先的名字叫做昌南，也就是昌河南边的意思，而这才是英文china这个词的真正来源。China不仅把景德镇跟瓷器，还把景德镇跟中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毫无疑问，瓷器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直到18世纪，中国瓷还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商品。当时欧洲人印制的世界地图，中国版块上只标出三座城市，它们是北京、长安和景德镇。 令人遗憾的是，到了19世纪，中国瓷业开始大规模衰退，直到今天都没有复苏的迹象。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所知道的原因之一，是18世纪的英国人，在掌握了中国瓷器的二元配方的同时，加入25%的动物骨粉，形成了三元配方，而这种奶白色的骨瓷，质地轻盈细腻，隐约透出光亮，是瓷器史上的革命性产品。骨瓷的出现，彻底取代了中国瓷的全球地位。 英式下午茶 注： 1.张隆，《黄堡镇瓷窑封德应侯碑记》：“熙宁中，尚书郎阎公作宰华原郡。粤明年，时和政通，奏上山神封德应侯。贤候上章，天子下诏，黄书布渥，明神受封，庙食终古，不其盛哉！侯据黄堡之西南，附于山椒；青峰回护，緑水旁泻，草木奇怪；下视居人，如在掌内。居人以陶业为利，赖之谋生，巧如范金，精比琢玉。始合土为坯，转轮就制，方圆大小，均中规矩；然后纳诸窑，灼以火，烈焰中发，青烟外飞，煅炼累日，赫然乃成。击其声，铿铿如也；视其色，温温如也。人犹是赖以为利，岂不归于神之功也！至有絶大火，启其窑而观之，往往清水盈掬，昆虫活动，皆莫究其所自来，必曰神之化也。陶人居多沿长河之上，日以废瓷投水，随波而下，至于山侧，悉化为白泥，殊无毫发之余混沙石之中，其灵又不可穷也。” 2.《嵩峡齐氏宗谱》：“护公字咸英，生于真宗咸平元年戊戌八月塑旦辰时，世居德兴体泉。仁宗景佑三年丙子，以春秋明经，请浙江举入仕，初任景德镇窑丞，九载无失。庆历五年乙酉八月十五，因部御器，经婺源下槎，土名金村段，行从误毁御器。护叹曰：‘余奉命，愿死，从者何辜？’即吞器亡……皇佑元年乙丑三月初七日，诏封新安元帅掣麾候。” 3.《浮梁县志·典祀》：“万历间，内监潘相奉御董造，派役于民，童氏应报，大族人惧，不敢往，神毅然执役，时造大器，累不完工，或鞭捶，或苦饥荒，神恻然伤之，愿以骨作薪，丐器之成。遽跃入火，翼日启窑，果得完器，自是器无弗完者。家人收其骸葬凤凰山，相感其诚，立祠祀之。”朱琰，《陶说》：“有神，童姓者，窑户也。前明烧龙缸连岁不成，中使督责甚峻，窑民苦累，神为众蠲生， 跃入窑突中以死 ，而龙缸成，司事者惊而奇之，建祠厂署祀焉。”文秉，《定陵注略》：“九月，江西浮梁景德镇民变。冤民万余，欲杀矿监潘相，焚烧厂房。”以上文献转引自苏永明，《风火仙师崇拜与明清景德镇行帮自治社会》，载《地方文化研究》，2015年第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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