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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秋思小令,为何“深得唐人绝句妙境”?

 准提药师安般禅 2019-10-17
寒露已过,气温陡降,秋意渐浓。最近,小编每天都在帝都的秋风中瑟瑟发抖,后悔没有穿件更厚的外套。
秋天是一个轻易勾人思绪的季节,每个时代,都留下了与秋有关的经典诗词。《天净沙·秋思》便是其中著名的一首。寥寥数语,传神生动,虽为小令,却被著名学者王国维盛赞为“深得唐人绝句妙境”
秋凉时节宜读诗。今天,我们就来品品这首有绝句之美的秋思之词——

《天净沙·秋思》是一篇具有小令体式特征、绝句美学风格的短篇抒情诗。近代学者王国维从绝句美学的角度、境界论的高度盛赞该篇,曰:“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不过,王国维对于《天净沙·秋思》何以“深得唐人绝句妙境”并未展开阐述,这导致读者对王国维的评价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本文尝试对《天净沙·秋思》的艺术妙境做一番探寻。

天净沙·秋思
[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并置铺排名词性意象


绝句是中国诗中最为短小的一种体式,五绝仅二十字,七绝也才二十八字,代表着诗歌语言“简洁的极限”。以极为短小的篇幅,创作出容量、深度、境界、情味具存的诗作,诗人往往需要有“愈小而大”“难中见巧”的艺术创作功力。

诗人为了在有限篇幅中扩充表现容量,往往尽可能地省掉一切多余的装饰,密集地并置使用名词性意象。诗中的绝句,词、曲中的小令,容量更是极其有限,名词性意象的并置铺排更为常用,《天净沙·秋思》的前三句正堪称此中典范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九个名词性意象,纷至沓来,中间无一动词或虚词勾带,无一关联词连接。诗中前后意象之间的关系变得松散、不确定,文本之间形成诸多空白点与未定点。在审美效果上,读者可以对诗中意象与画面进行自由组接与重接,促进了诗歌含蓄蕴藉、韵味无穷“妙境”的形成。
语言灵活状态造就诗意开放状态,在似与非似之间,不同的解读往往暗示不同的情感意脉产生的不同美学效果:
开篇“枯藤老树昏鸦”中的三个意象,枯藤与老树是并排还是缠绕?昏鸦是栖息于树上,还是盘旋于树外?三个意象之间的关系状态是文本空白点与未定点。
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是诗人旅途所见之景,还是想象中的家乡之境?作为“沙漠小词”的《天净沙·秋思》为何要在前后句中突然写到“小桥流水人家”这一江南家乡景象?“小桥流水人家”,能不能解作断桥、枯水、残家?
“古道西风瘦马”中,什么样的古道?如何凄冷的西风?那个旅人是牵着瘦马,还是骑着瘦马?是拉拽着瘦马?还是并行倚靠着瘦马?不同的解释,牵引出的情感层次自然不同。
可见,诗中各种修饰语、限定语、方位词、关联词的缺位,名词性意象的并置铺排,形成开放的结构及多元的文本解读可能。这正是《天净沙·秋思》“弦外音,味外味”艺术效果生成的机制之一。

宛转变化的结构


刘熙载在《艺概》中说:“长篇宜横铺,不然则力单;短篇宜纡折,不然则味薄。”短篇跌宕照应、曲折有致,才能隽永有味,所以特别讲究通过巧妙的结构安排来达到波澜起伏、尺水兴波的目的。
《天净沙·秋思》虽仅二十八字,表现的是瞬间感兴,却并无平芜一望之弊,其关键在于作者将“变化”运用得不着痕迹。结构上的起承转合,情感上的婉曲回环,情味上的句绝意不绝,正是王国维称道《天净沙·秋思》“深得唐人绝句之妙境”的重要理由。
1.流动的情感
诗句全用名词性意象,虽可以充分扩大表意含量,但难免给人厚重密满之感。在整齐中求变化,在秩序中显流动,自然成为诗人的内在追求。
“枯藤老树昏鸦”,是诗人眼前所见实景,昏鸦觅归,犹有枯藤老树可依,羁旅困顿,乡归何处?诗人睹物思情,自然想起给予他庇护和温暖的家乡。
“小桥流水人家”,是诗人心中想象家乡之境。此境,让诗人沉醉,也让诗人沉痛,因为现实的残酷足以让想象的美好瞬间幻灭。
“古道西风瘦马”强势袭来,是现实之况对诗人的当头棒喝。
短短三句九个意象十八个字,看似平实道来,内在却交织着眼前之景与回忆之境,将一波三折的情感变化过程写出,于“情感的瞬间转折”上见出功力。
2.婉曲回环的结构
为突破文体篇幅限制,求繁富多变之艺术效果,短篇往往讲究“起承转合”结构。细读思量,不难发现,《天净沙·秋思》的结构正体现了绝句文体“婉曲回环”“宛转变化”之妙。
诗前三句,九个意象三三组合,一句三顿,整齐划一,从句式、节奏来看,难免过于整齐,缺少灵动。因此第四句的“转”就显得非常重要。
“夕阳西下”四字究竟如何体现“宛转变化”功夫?
首先,句法上六字句变为四字句,语速加快,语气加强。
其次,视觉上由近景描摹、中景写实,变成远景旷观,视野推远,境界阔大。
最后,一个仄声的动词“下”,将诗人情感的快速沉落尽数形象道出,愁绪加深;且第四句既是对前三句的承接,又是对前三句的转换。
“夕阳西下”既呼应“昏鸦”“西风”,将日暮途穷的境况再次渲染,为诗人情感高潮的到来充分蓄势;紧接而来的“断肠”二字,实为诗人难抑悲怆,喷薄而出的一声情感喟叹。
最后,诗以“人在天涯”四字收束全篇,以渐行渐远的镜头感将“断肠”之情绵延至无尽无期,可谓末句兜回,无限低徊,弦外之音也。

向绘画“取经”


以瞬间感兴为表现对象,绝句和小令等短篇在创作上难免有所限制,比如用语要浅近平易,题材要熟悉易识,所抒感情要在日常生活经验之内。这也是为何唐人绝句总爱反复书写明月、落花等意象,抒发聚散、羁旅之情的原因所在。
《天净沙·秋思》也难逃此种文体规限,比如其通篇意象算不上新颖,所抒羁旅愁情亦为诗词常见。然而,偏见恰恰蕴含洞见,文体限制也往往铸就文体特色。
语言来说,《天净沙·秋思》不用典,无代字,通篇意象皆为常见常用,文字朴素到几乎没有修饰,但正是这种“眼前景,口头语”才能达到“言微旨远”“语浅情深”“语近情遥”的审美效果。
就所抒发的情感来说,诗中所可能蕴含的任何一种情感,对于中国人并不陌生,能更直接、在更大层面上引发一代代读者共鸣。这也正是《天净沙·秋思》被誉为经典的理由之一。
更重要的是,诗人将绘画艺术“瞬间摄取”的表现手法用之于诗歌,突破了以瞬间感兴为表现对象及短小篇幅的限制。
“瞬间摄取”的表现手法,意味着抓取某一时间截面中最震颤心灵的画面、场景来抒情达意,以追求在刹那间给人完满丰美的诗的经验。
《天净沙·秋思》正是一首即时即景的感兴之作,诗感而思、思而念、念而伤、伤而悲、悲而痛,全部情感都压缩到“夕阳西下”这一“最具包孕性的片刻”来发生及完成。情感长度与时间长度形成反差,反差形成错位,诗也就具有了“一刹那间”动人心魄的力量。
《天净沙·秋思》既是诗,也是画。某种程度上说,诗所有意象都成为画中的并存元素,由读者之眼进行组合,生发出无穷画境,也生发出无限解读及无限诗意。

“断肠”之情的多元解读


《天净沙·秋思》能成为艺术经典,正在于“断肠”这一诗人的感情状态具有极大的解释空间。
一是羁旅行役之愁。异域奔波,夜鸟投林,人无宿处,将诗人日常生存的辛酸和盘托出;古道西风,马瘦人疲,将诗人漂泊日久的境况悉数道出。不尽奔波,天涯望远,道途渺茫,自然“断肠”。
二是思亲怀乡之苦。诗人秋思思什么?自然是思归,然思归不能归。
“枯藤老树昏鸦”的画面提醒诗人回家,“小桥流水人家”的乡景更是刺激诗人念家,“瘦马”则暗示远方的家回不去。诗中意象次第出现,却步步紧逼,层层推进,为末句的一声喟叹积蓄了巨大的情感能量。“天涯”最终向诗人警示,家只能是想象中的远方。
对于诗人来说,羁旅之苦和思家之苦并不是最“断肠”的,归与不归的矛盾中的煎熬才最是令人“断肠”。
三是前途未知之悲。诗人羁旅他乡,既不能归,也不能歇,行走,就如宿命,只有不断地走下去,才是自身的价值所在。某种程度上,与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相类,只是缺少屈原式求索的决绝与坚毅,更多一份无奈、苍凉。读者每读到此处,感同身受,才真正觉得悲从中来。
四是时间感伤之痛。诗中许多意象提醒时间的逝去:藤是枯的;树是老的;黄昏是一天中白日将尽的时间;乌鸦染上黄昏时分晦暗的颜色,所以叫昏鸦;古道也喻示年久;马瘦是因为出门太久,离家太久;夕阳快速下沉,黑夜就要来临……
夜宿何处,没有着落,乡归何处,没有归期。诗中意象一次次提醒着诗人时间不可挽回地离去,间接表现出诗人抵抗时间蹂躏而产生的焦急与感伤。
这种种种可能蕴含的情感,都是诗人“断肠”之情的多面向投射。《天净沙·秋思》被一代代读者喜欢,正在于其文本的开放性,及由此开放性所带来的情感多元解读的可能性,这也正是诗歌情感韵味生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秋凉,游子勿忘添衣
(本文改编自《语文建设》2019年5月中学版文章《〈天净沙·秋思〉何以“深得唐人绝句妙境”》,作者: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石了英)

(文字编辑:张兰;校对:刘玉清;微信编辑:过超;文中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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