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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再读——鬈毛 (上)

 寻梦向天歌 2019-10-18

鬈毛 (上)

陈建功

这个小妞儿骑着一辆橘红色的小轱辘自行车,飞快地从我的右边超过去,连个手势也不打,猛地向左一拐,后轱辘一下子横在我的车前。我可没料到这一手,慌忙把车把往左一闪,“咣”,前轱辘狠狠地撞在马路当中的隔离墩上。这一下撞得够狠,我都觉出了后轱辘掀了一下,大概跟他娘的马失前蹄的感觉差不多。幸亏我还算利索,稳稳站到了地上。不过,车子还是歪倒在两腿中间了。放在车把前杂物筐里的那个微型放音机,被甩到了几米以外的地方。

我拎起了车子,立体声耳机的引线和插头在下巴底下甩打着。那小妞儿回头看了一眼,停车下来了。她挺漂亮,说不定是演电影的,身材也倍儿棒。穿着一条地道的牛仔裤,奶白色的西服敞着扣儿,里面是印着洋文的蓝色套头衫。她尴尬地微笑着,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扬起来,道歉似的挥了挥,推着车走回来。

我他娘的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大概在这么一副脸蛋儿面前想显一显老爷们儿的大方,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向她摆摆手,让她走了。

别以为往下该讲我的什么“桃花运”了。是不是我又在哪个舞会上碰到了她,要不就在什么夜大里与她重逢。我才没心思扯这个淡呢。直到今天我也没再见她一面。之所以要从这儿说起,是因为这一下子太坑人啦,她倒好,脸一红,眼一䀹,扬扬手,龇龇牙,骑上车,走了。说不定一路上还为有那么个小痞子向她献了殷勤而洋洋得意。我呢,往下你就知道了,活得那叫窝囊,全他娘的从这儿开始的。

我没想到那架放音机会被摔得那么惨。尽管它被甩得挺远,可它好像是顺着地面出溜过去的。我戴的耳机的引线还拽了它一下。它落地的声音也不大。外面还套着皮套。等我把它捡回来打开一看,我傻眼了:机器失灵了还不算,外壳上裂开了好几个大口子。看来,即便送进修理部,也很难恢复原状了。

这玩意儿是我从都都那儿借来的。

“你真土得掉渣儿了!就会听邓丽君、苏小明。听过格什温吗?”这兔崽子考上大学才三个月,居然也要在我面前充“高等华人”了。

我说,为了领教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格什温,也为了领教同样使他得意扬扬的微型放音机,我得把它们一块儿借走。

“这是我爸爸刚刚送我的。”他显然为自己得意忘形招来的麻烦感到懊悔。

“放心!弄坏了,赔你!”我在他可怜巴巴的目光下戴上了耳机,又故意把他的宝贝放音机搁在自行车前的杂物筐里。格什温响起来了。“咣咣……咣咣……”破自行车在胡同小路上颤着,铁丝筐哆哆嗦嗦。回头看看这小子忍着心疼,还在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他妈开心。

现在倒好,离我折腾他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分钟,格什温的“美国人”还没在巴黎定下神儿来哪。想办法,弄八十块钱,赔吧!

我推起车子,这才发现前轱辘的瓦圈被撞拧了,转起来七扭八歪的像个醉汉。我把它靠在隔离墩上,身子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平伸过一只手去攥着车把,屁股一拧,踹了它一脚。大概这姿势太像芭蕾演员扶着把杆儿练功了,在停车线后面等绿灯的人都笑起来。我看也没看他们,把前轱辘扭过来,打量了一眼。“咣”,又是一脚。这回总算可以推着走了。不过,要想骑上它,还是没门儿。好在离家不远了。就让它这么醉醺醺地在大马路上逛荡逛荡得嘞,这也算一个乐子呢。

瘸腿老马一样的自行车,在人行道上一扭、一扭。西斜的阳光,把人和车的影子推成长长的一条,投到身前的路面上,一耸一耸,一摇一摆,“吱吱……吱吱……”前轱辘蹭在闸皮上,发出耗子似的尖叫。身旁人来车往,急急匆匆。正是下班的时间,北京的马路上,就跟临下雨之前蚂蚁出洞的架势差不多。

你要是真的相信我在这中间逛荡能有点儿什么“乐儿”的话,那才叫冒傻气呢。

实话说吧,我和我们家老爷子干架已经有年头儿了。现在,我们之间简直就是“两伊战争”,停停打打,打打停停。

当然,这不挡吃,也不挡喝。即便一个小时之前我们吵得天昏地暗,一个小时之后,我也照样理直气壮地坐到饭桌前,吃他娘,喝他娘。说不定还更得拿出一副大碗筛酒、大块儿吃肉的神气。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管饭行吗!可是,要让我向他开口要八十块钱,那可有点儿“丢份儿”啦。

唉,这一路我就没断了发这个愁,我怎么能弄出八十块钱来。

“下个月,你想着上电视台报到去。”

中午的时候,我已经“栽”了一回了。

老太太正在厨房里指挥煎炒烹炸,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显然是对我说的。可他既没叫我的小名儿,也不叫我的大名儿,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弓着背,探着身子,坐在沙发的前沿儿,十指交叉,胳膊支在大腿上,脚下那双做工精细的轻便布鞋的前掌一掀、一掀。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目光始终停在劈开的双腿中间,好像他吩咐的不是我,而是他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

我正倒在沙发里哗啦哗啦地翻报纸。我才不上赶着搭理他呢。磨磨蹭蹭看完了一段球讯,这才隔着报纸问他:“干吗?”

“去当剧务。先算临时的,以后再转正。”

说真的,没考上大学,真他妈待腻了。我已经考了两次,看来,和那张文凭也绝了缘分。这时候要说这差使不招人动心,那是装孙子哪。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没像往常那样找碴儿噎他。我没说话,算是认可了。

可紧接着他就来劲儿了。

“不过,得管管自己那张嘴。电视台的人都认识我。别给我丢脸。”

我差点儿没跳起来,把这个“临时工”给他扔回去。可我还是忍了。细想起来,我也不能算个“爷们儿”。有种儿——玩蛋去!别说一个破“临时工”了,给个“总统”也不能受这个!

我不应该把老爷子想得太坏。他再不喜欢我,也是我爸爸。我得相信他是为了我着想的。不过,我敢说,他更为了他给我的“恩德”而得意扬扬。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条等着他“落实政策”的可怜虫。

“爸,给我八十块钱。”

我要是再求他这么一句,我可真成了不折不扣的可怜虫啦!

瘸马似的自行车,一拐,一拐。

太阳已经西沉了,天色还挺亮。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路边的小妞儿净跟她们的相好撒娇使性儿。我已经看见他娘的不下三对儿了。拉她她不走,推她她晃悠。傻小子们一个个束手无策。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心里偏偏要生出这种管闲事的念头——我几乎想走过去,一人给她一个耳刮子,把兔崽子扇到马路对面去。

过人行横道的时候,我又捅了个娄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当然,我敢肯定,这是我的过错,因为我太一门儿心思算计着和老爷子之间的事情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明白自己犯的是“交通管理条例”的哪一款、哪一条。

顺着人行横道的斑马线,都快走到马路中心的“安全岛”了,忽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交通岗楼顶上的大喇叭里传过来:

“那——辆——破——车……”

“那——辆——破——车……”

在北京的十字路口上,你听去吧,岗楼里发出的这种半睡半醒似的声音多啦,我哪儿知道是喊我哪!我又走了几步,那声音突然机关炮一样炸响了:

“说你哪说你哪说你哪……”

我站住了,抬头向四周望去。岂止是我,恐怕这远近百十米的司机、行人都吓了一跳,疑心喊的是自己。我和那些被吓得左顾右盼的人一样,愣头愣脑看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他喊的原来是我。

“你活腻歪了!”他骂了一句,算是总结。

那口气像在他们家厨房里训儿子。不过,有这么一句,别人总算踏实了。冤有头,债有主。没冤没仇的各奔前程。

“你才活腻歪了呢!”我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儿,梗起脖子回敬了一句。

我敢说,他不会听见我嘟囔了些什么,我们还隔着几十米哪。事情大概坏在我的脖子上了——用警察们的说法儿,这叫“犯滋扭”。我还没有走到人行横道的那一头,他已经站在马路牙子上等着我了。

“姓名。”黑色的拉锁夹子被打开了。这小子比我大不了多少,不过那模样可真威风,穿着新换装的警服,戴着美式大檐儿帽。关键是颧骨上有不少壮疙瘩。

“姓名。”又问了一遍。

“卢森。”

“哪个‘卢’?”

“呃——”还挺伤脑筋,“卢俊义的‘卢’。”

“哪个‘卢俊义’?”

“水泊梁山的卢俊义呀。”

他翻了我一眼,写上去了。他写成了“炉子”的“炉”。

“在哪儿上班哪?”

“在家。”

“嗬,你这‘班儿’上得够舒坦啊。”他的嘴角撇了撇,“我看你也像在家‘上班’的。”

身后已经围过人来了,呵呵笑着,看耍猴一样。

“家庭住址。”

“柳家铺小区。报社大院。”

“噢——”他打量着我,微微点头,“还是个书、香、门、第。”他一定很为找到了这么个词儿而得意,所以要高声大嗓、一字一顿地,演讲一般。他很帅地把夹子合上了,双手捏着,捂在裤裆上,腆起肚子,前后摇晃,“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吗?”

“不知道。”我不由自主地扭脸看了看刚刚走过的斑马线,苦笑着说,“我……我好像没惹什么事吧。”

“照你的意思,是民警叫你叫错了?是吗?!我们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是吗?!……”义正词严。

“没有没有没有。我没那意思。绝对。没那意思。您……叫得很对。”

“那就说说吧,对在哪儿啊。”

这不拿我开涮哪吗!我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说:“我不该跟您梗那下脖子。”

“轰——”周围的人都笑了。

本来,我才不愿意跟民警废话呢,该认怂的认怂,能过关就得了,废话多了有你的好吗?!谁想到他跟我这儿来劲了,我也只好跟他贫一贫啦。还挺管用,这小子不再逼我回答那个混账问题了。他踮起脚后跟,朝人群外看了一眼,好像是想看看马路上是不是还有人应该拉来“陪绑”。然后,他沉住了气,又捂着裤裆,腆着肚子摇晃起来。

“知道咱们国家什么形势吗?”

“形势大好。”我说。

“北京呢——”“呢”字,一、二、三,拖得足有三拍长。

“形势大好。”我说。

“唔,你还挺明白。”他歪着脑袋,把围观的人脸扫了一圈,左脚一伸,稍息,“说说吧,你是什么行为?”

“害群之马。”我说。

“啧啧,到底是书、香、门、第!”他又高声大嗓地宣布了一遍。

“我爸在报社大院烧锅炉。”

“是吗?”他微笑了,“怪不得。我看你也像个烧锅炉的儿子。”

周围的人又笑起来。说实在的,我要是告诉他我是副总编的儿子,他得再高八度把他娘的“书、香、门、第”说上八遍。不过,我认一个“烧锅炉”的爸爸也没认出个好来。他算是找着个人把那点儿学问好好抖搂抖搂啦。

“你笑什么?”

“您挺忙。”我说,“我们报社大院儿里净是报纸。别耽误您的工夫,让我回去自己学学得啦。”

“知道自己需要学习就好。”他大概也累了,“那你就说说吧,认罚不认罚?”

“认罚。”我说,“您辛苦,收入也不高,罚点儿是应该的。”

“我一分也落不着!全上缴国库!”他火了,“就你这种态度,还得给你上一课!”

“噢,误会了误会了,那,也好,支援四化。”

“行啦,别贫嘴啦!”看得出来,他有点儿想笑,可还在故意板着脸,“掏钱吧,两块。”

“两块?不瞒您说,一块也没有哇。”我把衣兜裤兜翻给他看,愁眉苦脸地说,“得嘞师傅,我这辆车破点儿,您要不嫌弃,先扣下得啦。”

“得啦得啦,我下了岗还想早点儿回家呢!”他看着我那拧了“麻花”的前轱辘,忍不住笑了。他这一笑我就明白:两块钱省了。

“走吧走吧,下次再有胆儿犯横,想着带钱!”

“您圣明!”昨天晚上我刚在电视里看了《茶馆》,我觉得这句台词挺棒。

他瞪了我一眼,分开众人,回交通岗楼里去了。

我跟在他后面,探着脖子看了看岗楼里的电钟,把车子又支起来。我骗腿坐在后货架上,撅起嘴吹了几句“啊朋友再见”。我吹得不响,长这么大了永远也吹不响,这可真让人垂头丧气。

“喂,怎么还不走?!”“壮疙瘩”从岗楼里探出脑袋来,“不是让你走了吗?”

我故意看了看人行横道,苦起脸说:“受了您这半天儿教育,咱们也得长进不是?您得让我在这儿好好总结总结,看看自己到底错在哪儿啦。”

“嗬,倒是没白费我的唾沫啊。”他心满意足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其实,我是成心要在这儿磨蹭磨蹭。

今天晚上,老爷子好像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宴会。这会儿,说不定还没有走。

碰上了我在柳家铺中学时的语文老师“馄饨侯”,我才忽然明白,这个时候,待在这个路口,实在是一件蠢事。

从这儿往东,五百米,就是柳家铺中学。我在那儿上了两年高中,接着又上了一年高考补习班。我的同学全住在附近。沿学校的围墙向南拐,八百米左右,就是报社大院了。大院儿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熟人就更多了。正是下班时间,在这儿站着,没个清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对面就过来一位,你再腻烦这一套,也得跟他对着龇牙。

“卢森,怎么站在这儿?你爸爸好吗?”

“馄饨侯”骑着车从学校的方向过来,大概是刚刚下班。还是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绸衬衣,哆里哆嗦的凡尔丁长裤。“弱不胜衣。什么叫‘弱不胜衣’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站在讲台上,用瘦嶙嶙的手指揪起衬衣第三颗纽扣的样子。衬衣里面,仿佛只戳着一根竹竿。“这就叫‘弱不胜衣’,明白了?也可以说‘骨瘦如柴’‘憔悴枯槁’‘病骨支离’,再老点儿,就可以说‘鹤骨鸡肤’啦。当然喽,好听的也有——‘仙风道骨’!……”

他还是那个毛病,老远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爸好吗?”或者是“你爸爸挺好的呀。”我真替他难过。

三年前,我从城里转学到柳家铺中学。他教我们班语文。当着那么多同学,老远走过来,他的第一句话老是这个。好像他跟我爸爸不是哥们儿,也是师生。巴结我们家老爷子的嘴脸我见多啦,还没见过这么傻的,我真替他害臊。可是后来,当我们老爷子写了那篇混账文章以后,一听他提起老爷子,我只有替他难过的份儿啦。

“你们呀,一点儿也不知道争气、学好。大米白面吃着,读书呀?一肚子臭大粪!我读书那会儿怎么读的?我告诉你们——”他从黑板的下槽里抓出一把粉笔末,唰啦唰啦地翻开书,每隔几页往页缝儿里撒上一绺,“六一年那会儿,我在师院,饿得我呀,一天到晚恓恓惶惶的。弄了点炒面,就这么撒在书缝儿里,看几页,举起书,对着嘴,磕巴磕巴吃一口。有点儿好吃的,都得就着学问吃下去!”

只要他来上课,课堂上就有笑声。这一段一段的“单口相声”,乐得我们一个个都要抽筋儿。

有一次上作文课。

他姓侯。“馄饨侯”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我们班同学里,“能人”多啦。报社大院儿里的孩子,只有三个,都是报社迁来柳家铺以后,转学来的。其余的净是家住柳家铺北里的扛大个儿的、蹬三轮儿的后代。他们学习不行,嘎七杂八的事可懂得不少。我也就是这一次才知道王府井八面槽那儿有那么一个卖馄饨的“老字号”,叫“馄饨侯”。这帮王八蛋给我们的老师安上啦!

我长这么大干的顶浑蛋顶浑蛋的事,就是把“馄饨侯”之类的事情告诉了老爷子。那会儿,我还是个少见多怪的“小傻帽儿”,回到家里,没完没了地学舌。

“格调太低了。你们的老师,格调可太低了!”听了这些事情,老爷子非但没露过一次笑脸,反而总是沉着脸,皱着眉,说这一类庄严而伟大的废话。

我从来也不认为我们这位侯老师能当上什么李燕杰。他不过就是一个爱说点实话,爱开点玩笑,还有点可怜巴巴的“馄饨侯”就是了。所以,老爷子根本犯不着这么认真,把这件事写进他的文章。

那篇文章的题目好像叫什么《“师道”小议》,登在他们报纸的第二版右上角,还用花边儿给框了起来。开头就由“某位老师”的“馄饨故事”说起,然后就“由此想到我们的老师应该……”然后又“由此想到”古代的一个什么鸟人的一句什么“经师人师”的鸟话。然后就“教育事业是关系到育人育才的百年大计”。然后就“是不是值得每一位老师深思呢”。

这篇浑蛋文章整个儿把我给气晕了。老爷子的笔名叫“宋为”,班里的同学没有不知道的。本来,班里那些小痞子们背地里没少拿我们的“馄饨侯”开心,这会儿,倒全他娘的骂上我啦!

“鬈毛儿!”他们给我起了这么个外号,因为我的头发天生有点卷儿,“你丫挺的怎么这么不地道!你们老爷子装他妈什么孙子啊!”

“假模假式的,还‘深思’呢,没劲!”

…………

我敢说,这帮兔崽子可逮着一个“臭”我的机会啦。活该,谁让你在大伙儿的眼里一直是个牛气烘烘的总编的儿子呢。搬运工的儿子们、抹灰匠的儿子们也该挤对挤对你,撒撒气啦。再说,我们老爷子也是真他娘的没劲!没劲透了!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天下午我又见到了“馄饨侯”。那是个星期一,算算我们倒是有两天没见面了,可我恨不能把脑袋扎裤裆里溜过去。可气的是,他老远就看见了我,还是那么和颜悦色、满面春风:“卢森,星期天上哪儿玩去啦?你爸爸挺好的吧!”

唉,可怜的“馄饨侯”,您饶了我行不?

“卢森,我还挺想你哪!”这会儿,我的“馄饨侯”老师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很费劲儿似的把自行车搬上了人行道。他大概有点感冒,说话瓮声瓮气的,让人觉得充满了悲痛:“听说这次又没考取?”

他教的是毕业班。我上的是补习班。高考以后,我们没见过面。

“怎么搞的,是哪门儿没考好?”

他可真婆婆妈妈。这会儿还提出这个被一千个人提过两千次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听得出来,这第两千零一次的提问是真诚的,不像好多人那样假惺惺。

“哪门儿都没考好。”

我懒得告诉他,考“政治”的那天早晨,我怎样和老爷子吵得一塌糊涂。一怒之下,我根本就没进考场。

“怎么能说是‘敲门砖’?这是你一辈子受用不尽的东西!”

“是吗!我只知道我背了八个大要点,八十个小要点,八百个小小要点。还‘一辈子’呢,出了考场就忘掉一半。”

“就你这态度,政治就不能及格!”

“那好那好。那我还去费这个劲儿干吗?!”

…………

“好好温温书,再考一年吧。”“馄饨侯”伸过瘦嶙嶙的手,帮我按了按翘起的衣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想起老爷子那篇鸟文章,让人觉得心里真不落忍。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你们班的李国强,在闹市口卖牛羊肉哪,你们家缺羊肉,只管找他,挺仗义的。那个金喜儿,就在学校门口卖瓜。每回看见他,我都忘不了叮嘱两句:“你可别学那伙小流氓,拿刀子劫人家老农的瓜车去……”顿了顿,他看着我,笑着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他们,也就罢了。现在虽说不讲‘子承父业’了,可总不能让你也去卖牛羊肉吧。不能给你爸爸丢脸不是?!”

“您还别跟我提他。”我受不了了。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听见这种“子承父业”之类的陈词滥调,我早他娘的掉屁股走了,“他有我哥那么一个儿子就足够了。知足吧他。”

“怎么,你们爷儿俩还别扭着?”

“他有他的活法儿。我有我的活法儿。”说完,我找了个借口,推起我的车,走了。说真的,我真怕听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跑不了又是那一套大大良民的处世之道,我早就听腻了。

要是“子承父业”就是让我去学他那种活法儿,我还真不如去卖牛羊肉或者去卖瓜哪。

自打“馄饨侯”事件以后,老爷子的那套活法儿就已经让我给总结了。两个字——没劲!

我要是再把那天偶然看到的,老爷子和那位年轻的女记者谈话时发生的事说出来,你就知道我们老爷子多没起色了。

那天他们坐在临窗那对紧靠着的小沙发上。那个小妞郑重其事地向他汇报工作,一只手搭在靠他一侧的沙发扶手上。当时我正在客厅里接电话,一眼瞥见了那只手。不知怎么,我的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真怕老爷子干出一些可笑的事来。你说怎么就这么灵。我的电话还没有打完,老爷子果然把他那又肥又厚的大手放在人家那又细又白的小手上去啦!还往人家的手上一下一下地拍着,笑吟吟地说:“不错,不错!小秦哪,干得不错。再努努力,革命工作很需要业务尖子脱颖而出嘛……”我几乎气挺了。没劲,连他妈沾点儿骚都这么没劲!有胆儿你另找个地方。

前天晚上,宣传部部长来了,和老爷子研究什么“宣传要点”,研究了两个小时。宣传部部长走了,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接着“研究”开啦,不少于两个小时!研究什么?研究部长的脸子:对什么提法感兴趣啦,对什么栏目很冷淡啦。

“我一辈子也不当官。”我站在客厅门口,向他们宣布。

“你说什么?”他们莫名其妙地盯着我。

“当你们这号官儿也太难点儿啦。”我说。

“唉,森森,看看你!真不该让你转学来柳家铺。看你学出了一副什么鬼样子!”每到这时候老太太就这样抱怨,照她的意思,她的儿子是让柳家铺中学里那些野小子们拐带坏了。

“怨不着人家。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时代病!”老爷子总是冷冷地反驳她。他对我早就彻底失望了,好像我只是他一个可悲的研究对象。他总要居高临下高深莫测地总结个一二三。

我才不巴望着他对我抱什么希望呢。不过,我得承认,我这满不在乎,动不动就想寻开心的“鬼样子”,确实至少有五十次险些把他气得背过气去。在他对我彻底失望之前,有一次,他偏要拉我一起去看什么“青年演讲比赛”。“青年导师”嘛,他也想给他的儿子“上一课”。可这叫什么“演讲”呀,“啊青春”“啊理想”“啊人生”“啊幸福”……一色儿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陈词滥调。叫“背报纸”差不多,叫“朗诵”也凑合。有什么话你就说。有什么屁你就放。磕磕绊绊都不要紧,演讲么。一个劲儿“啊”什么呀。“你跟谁学的这么玩世不恭?!”他对我在台下撇嘴大为不满。你不满,我心里也不那么痛快。我受的罪过大了。你不明白我为什么“玩世不恭”,我还不明白你干吗要为这些傻里傻气的“演讲”鼓掌、龇牙、磕头虫似的点头呢!……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就几乎“背过气”去了。他开始一言不发,板着脸,眼睛直看前方,眼镜片上闪着冷光,胸脯却像皮老虎似的一掀一掀。说实在的,这时候我可真觉得过意不去了。甭管怎么说,老爷子养我一场不容易,年近花甲,又有冠心病,生起气来呼哧呼哧的,真“弯回去”了,可不是好玩的。不过,我得声明,我可没成心气他。这简直好像没什么办法。越在家里待着,不顺心的事越多,看着老爷子活得越没劲。憋不住的时候,你总得让我说两句,开开心吧?连开开心的权利都没有,还有活头儿吗?

…………

回到报社大院,天有点儿黑了。

大院门口的东侧,是报社的车队。从汽车库前面走过的时候,我特别留神了一下老爷子常坐的那辆奶白色的“皇冠”车。它已经开出去了。不过,老爷子离开的时间也不长,因为回到家属楼门口我发现,老太太还待在那里和别人闲聊。

老爷子离开报社去参加什么活动,老太太总是要亲自送出门来的。当然,我们家住在一层,说两句话就跟着出来了。可我知道,这要不是老太太过去当演员当出的“毛病”才怪呢。看着老爷子钻进那辆奶白色的“皇冠”车,要是这会儿能碰上个熟人,她更来劲儿啦。她会没完没了地跟人家瞎扯:老头儿下个月要去北欧访问了,可什么东西都没置办哪。老头子呀,血压又高了,人家说吃老玉米须子能降压,他死活不信。怎么说他好!……好像全中国的人都巴不得知道她的老头儿怎么吃,怎么喝,怎么拉,怎么撒。

我他娘的简直见不得我们家老太太和那些老娘儿们站到一块儿胡咧咧。就跟自从看见老爷子摸人家手以后,一见有小妞儿和老爷子坐在一块儿立马儿心动过速一样。不过,今天我可一点儿没脾气——全是那八十块钱闹的。憋了一路了,我也没憋出个更有味儿的屁来。看来,也只有趁老爷子不在,跟老太太伸手这一条道儿啦。

八十块钱对于我们家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工资加起来就有三百多。老爷子发表的那些破文章,三天两头来钱。不定什么时候他又把它们剪剪贴贴凑那么一本《和青年朋友谈人生》什么的,虽说在书店里搁臭了也没人买,千儿八百的稿费还是照拿的。再说,老太太也正巴不得有个机会为我掏腰包呢。和老爷子吵翻的时候,我老爱说:“在这个家待着可真他妈没劲、没劲、没劲透了!”大概为了让我收回这念头,她今天塞给我两张内部电影票,明天又塞给我几盒“蜂乳”。只要我能感到自己是老太太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儿子”,别说掏八十块,掏八百块也行。

“哎呀森森,你这是去哪儿啦?车子怎么摔成这个样子?”

老太太的眼睛还真尖,老远就看见我了,撇开一块儿闲扯的人们,嚷嚷着迎过来。这一惊一乍的架势可真让人受不了。

“人摔着没有?……”

“年轻人哪,可得当心!”

“现在街上的交通也真成问题。”

“我过十字路口,从来是下车推着走……”

真的假的呀?那帮老娘儿们也凑过来七嘴八舌添添乱。

我没理她们,推车进了楼门。老太太也紧跟着回来了。

“唉,别管车摔成什么样儿,没伤着你算便宜啦!”她帮我扶着自行车,好让我从横七竖八的自行车中间腾出地方来,“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让妈妈省点心呀……”

听听,我都觉得,要是不张口跟她要这份钱,倒怪对不起她的啦。

可谁又敢保险,她不会借着这事,再把老爷子和我往一块儿扯?

“爸爸儿子喝点儿啤酒吧。”

今天中午,老爷子刚刚把电视台那个破差使“赏”给了我,她就举着炒勺,从厨房里跑出来。她腰间围着蓝色的蜡染围裙,站在客厅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爸爸”和“儿子”谁也没搭腔。

午饭端上来了:豆豉鲮鱼、烧排骨、西红柿汤。老太太简直和当年在舞台上跳芭蕾一样起劲儿:她不再问我们,拿过玻璃杯,倒好了啤酒,一杯、两杯,放在我们面前。连平常只会怯生生低头上菜的安徽小保姆,都抬起了眼皮,奇怪她怎么这么欢实。

“来,为森森到电视台好好干,干杯!”

我他娘的几乎顶不住她这死乞白赖的生拉硬拽啦。可“爸爸”和“儿子”看着眼前的杯子,还是连摸都没摸。

在我和老爷子中间,老太太好像永远在扮演一个费力不讨好的角色。有时候,我真有点可怜她。别看在整个报社大院的人眼里,老太太永远是个活得滋润、性情随和的总编夫人,在我看来,她活得才叫窝囊呢。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老太太当年可是个露过脸的人物。在她认识老爷子之前,已经在好几出舞剧里演过主要角色了。她还去莫斯科学习过。当年当记者部主任的老爷子怎么擒住她的,那又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啦,反正老太太因此就急急忙忙结了婚,生了我哥,改了行,心甘情愿地当“夫人”了。细想起来,她现在的活法也自有她的道理,当年和她一块儿的那些姐妹们,后来不是成了大明星,就是当了舞蹈学院的副教授。老太太要是连个体面舒坦的日子都混不上,这辈子整个儿白活啦!

想到这一层,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儿“不是东西”了——给电影票,照看;给蜂乳,照喝;八十块钱,照要。可我能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当他娘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儿子”吗?扯淡!

“她有她的活法儿,我有我的活法儿!”

最后能让我心里踏踏实实的,又是这句哪儿都用的废话!

跟老太太一起进了家门,我暗暗庆幸,幸好没在楼道里急急忙忙把要钱的事对她说出来——我哥回来了。他大概也就比我早回来一步,正在客厅里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茶几上摆着他吃了半截儿的饭菜。对面的电视机屏幕里,正在跳芭蕾舞,大白萝卜似的大腿抡来抡去。

“森森,留点儿神,别把鸡骨头弄到地毯上。”

老太太和小惠端着给我留的饭菜,送到客厅里来。走过电视机前面的时候,“啪”,她随手把频道换了。

“……老程,改革需要你,四化需要你呀!”特写:一个大老爷们儿在嚎,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啪”,又一下。

“马克思主义哲学最鲜明的两个特点是什么呢?”又是那个穿中山装戴眼镜的副教授,面有菜色,听声音总让人觉得他只有半边肺。“看看,看看,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不落实怎么行?!”我曾经指着他跟老爷子说。

“还是看芭蕾舞吧。”我哥说。

“啪”,频道又换回去,“大白萝卜”又抡起来。老太太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妈要找什么节目?”

“不知道。”

其实,我太知道啦。老太太才不找什么节目呢。她就见不得芭蕾舞。不要说上剧场看演出了,就是电视上的,她也受不了。这大概跟我考大学落榜那几天差不多,简直听不得人提起关于大学的事。哪怕电视上有一个镜头,心脏都“呼”的一下,跟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

唉,妈妈,我又开始替你难受啦。

“怎么着,买卖亏了还是赚了?”我接过小惠送来的碗筷,和我哥坐到一条长沙发上。

“有亏有赚。”他在龇着牙抻鸡腿上的一根筋。

“别蒙我啦。别人有亏有赚,我信。你们公司能亏了?再说,那些顾问伯伯都是干什么吃的?”

“嗬,我还以为你就会跟老爷子骂骂咧咧呢,看来,你还挺门儿清啊!”他瞥了我一眼,龇牙一乐,“你还别生这份气。这年头,这样的人多啦,我算什么。”

他总算说了句实话。要说有时候我还能和他聊两句的话,也就因为他在我这儿还时不时有几句实话。

“见着老爷子了吗?”我问他。

“没有。我没事。”

“光蹭饭?”

“也不是。”他的下巴往酒柜那边一挑。我这才看见,那上面放着一盒新侨饭店定制的生日蛋糕。

我哥回来,跑不了就是两件事。要么就是买卖上有什么难处了,得求老爷子给办办。要么就是误了饭,回来“蹭”一顿。反正家里搁着一位任劳任怨的小保姆,比回他自己那套小单元房里,让老婆忙活强多了。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自己说的。他的脸皮厚了去啦。不过他今天还算例外,给老爷子送生日蛋糕来了。要说也不例外,他就这么会“来事儿”。老爷子放个屁,他都三孙子似的接着,时不时还来块生日蛋糕什么的,把老爷子哄得团团转。

“想干点什么事,不把老爷子哄转了行吗!”这也是他对我说的。

我得承认,这又是实话。可惜我不想“干点什么事”。更没那个瘾在老爷子面前装王八蛋。不然,从我哥这儿倒能学到不少糊弄老爷子们的诀窍。

“用现今时髦点儿的说法吧,这么着,老爷子更得把你‘扶上马,送一程’啦。”我又朝那盒花蛋糕看了一眼,笑着。

“我知道我在你的眼里不是个东西。”我哥满不在乎地嘻嘻笑起来,“可你这一套也算不得什么英雄。”

“没错儿。咱们俩都不是东西。”我说。

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笑了。我不知道他在笑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笑得开心透了,只有厚颜无耻的人才能在这么一句话面前发出这样的笑。我虽然也在笑着,在他的笑声面前却感到了一种自卑。因为一边笑着,一边觉得自己的鼻子里、嗓子眼儿里有一股热烘烘的、酸酸的东西漾上来。

他吃完饭就走了,我正盼着他走。他一出门,我就到卧室找老太太要钱去了。

“啧啧啧,你呀你呀!”老太太的反应是预料之中的。她当然少不了拿出责怪的口气唠叨几句,可更多的确是有点儿兴奋。不过,让人心里起急的是,接下来她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和我闲扯,就是不开抽屉给我拿钱。我真疑心她是不是故意耗时间,等老爷子回来。

“妈,要是方便,快点把钱给我。我还打算今晚给都都送去哪。”我实在忍不住了,好在又找着了一个借口。

“瞧你!”她看了一眼挂钟,“再急,也得等明天早上上银行取吧?”

我没词儿了。明天?八个明天都行!可我早看出她要算计我什么啦。

“好吧。”想了想,我说,“那,把存折给我,明天,我自己去取算啦。”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把存折找出来,递给了我。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老爷子是十点多钟回来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吱吱”响着。他接了个电话,又到盥洗间去洗澡。洗澡出来,老太太和他在客厅里嘀嘀咕咕。

本来,回到房间里,把存折放在桌上,这心里已经踏实了,说实在的,甚至还有点得意。靠在被垛上,看《风流女皇》看得挺上劲儿。这时候外面就传来老太太和老爷子嘀咕的声音。我简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种不妙的预感,飞快地把书扔到桌上,脱衣,铺被,关灯。

我的手拽着灯绳正要拉的时候,老爷子来了。我把手松开了。

老爷子穿着白地蓝条的睡衣睡裤,脚下趿拉着拖鞋,身子几乎把房间的门堵严了。他面无表情,手里捏着一沓钞票。

“森森,爸爸这儿正好有现钱!”在他的身后,传过来老太太的声音。

“够吗?”

“够了。”

这回他倒没废话,趿拉着拖鞋,沙沙沙,走了。

“森森,这么晚了,就别给都都送啦,明天再说吧!”

老太太笑眯眯地走进来,帮我抻了抻床单,拿起《风流女皇》翻了翻,又帮我把灯绳拉了。临关门的时候,她又冲我说:“好好睡吧。”

睡个屁!我到底让你给算计啦!

这倒还在其次。要命的是,我又一次在老爷子面前“栽”了。“栽”得可真他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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