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喜欢笺纸,也收藏笺纸。我收藏的笺纸大部分是晚清民国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制作的,有近百种图案。 2009年五月的一个上午,我去看望张颔先生,顺便把这些笺纸也带了去。那天,先生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看书。见我来了,他微笑着点点头,合上书,从床上坐起来,和我说起了话。先生精神很好也很健谈,聊着聊着,便说起过去人的讲究和用心。我说这次带了一些过去的旧笺纸,想让您看看。先生说,好,这都是过去读书人用的。接着,一页一页认真地翻看。边看边感叹说,过去的人还真是风雅,连写诗写信用的纸都制作的这么精美。这些笺纸很不错,品相和图案都很好,我在盒子上题个签,你好好保存着吧。 我见先生的兴致很高,便说,您选上几页,写一写您的自作诗吧。先生说,这么好的笺纸,你舍得让我写?我现在手颤抖的,字写不成样子,写出来难看的,怕毁了这么好的笺纸。我连忙说,笺纸虽好,但它是生硬的,您写上诗后,就会有了诗意,有了生机,就成了一件诗、书、笺相互融合的完美艺术品。先生微笑着说,成什么艺术品啊,既然你喜欢,那我就随意写吧,写字的时候你就别和我说话了。 先生打开书桌上的铜墨盒,又从铜制笔插里慢慢地抽出了用了很久的毛笔,蘸了一下墨,略一沉思,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提笔在笺纸上缓缓写道: 有 感 凋谢韶华岁月除, 皇天生我欲何如? 惨经十年浩劫后, 待罪侯马绎盟书。 最易消逝是韶华。不觉已年过半百有余,这五十多年来,生活的各种坎坷和磨难接踵而来,一声“皇天生我欲何如”的长啸让人悲悯,让人感慨万端。 惨经十年风雨,终于迎来了转机。张颔与侯马盟书,似乎就是命中注定。正是侯马盟书,让张颔先生有了重生的机会;也正是张颔先生,让这份埋藏了千年的盟书重放异彩。末句的“待罪”一词,让这首诗多了一份苦涩和苍凉。 先生未生丧父,九岁逝母,苦难和孤寂,是他一生的主题。但他心里有诗,也有梦。这,或许是命运给他的另一种馈赠。 先生写此诗笺时,心情还是比较平和的。他饱蘸浓墨,凝神定气,用半秃的小楷毛笔,从“有感”二字写起,笔姿放纵,并出现少有的连笔,以后笔势渐次跌宕,可以看出先生的心情在不停地变化着。在“皇天生我欲何如”一处,行笔加快,在笔墨翻飞之间,仿佛听到了先生对人生无奈的长声叹息。当他写到“惨经十年浩劫”时,笔墨凝重,字形紧凑,悲愤之情跃然纸上。写到最后一句,先生心情平和了许多,随手所如,不拘章法,率意自然,以“二触老人”落款。 关于“二触”这个词语,我曾问过先生,他告诉我说,文革时期的思想教育是要触及灵魂、触及皮肉。先生以“二触老人”自称,发人深思。 张颔先生 《有感》诗笺虽是短短的四行,但写得自信从容、错落多姿、笔迹斑驳,有一种岁月的沧桑感,好似与先生的人生命运有着一种暗合。先生从不以书家自居,书写这个诗笺时已90岁高龄,把秃笔驾驭得如此高妙,非积学深厚、功力高深者不能为。 今夜,我再次细细端详这帧诗笺,仿佛又一次听到了柔软的笔锋滑过纸面的声音。在岁月的万般姿彩之中,那些被裹挟的岁月终会慢慢褪去痕迹。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让那些悲喜忧欢都随风去吧。生活明朗,万事可期。 2019年10月20日夜于润雪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