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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帅│“临帖”是书法学习的不二法门吗?

 周松涛图书馆 2019-10-28



董其昌临《淳化阁帖》之一

  最近这些年,随着书法界传统风格和样式的复兴,“复古”成了一种时髦的思潮。不但几十年前、十几年前流行的“现代书法”、“流行书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就连很多从事探索性风格的书法家也开始“向后转”,转而从事传统风格的书法创作。在这种风气下,“临帖”也开始成为一种流行的趋势。各种临书大展、名家临帖展层出不穷,临帖技法书和视频讲座一时间也洛阳纸贵。毫无疑问,临帖是书法学习的重要渠道,以传统和经典为宗、取法乎上、学源不学流等观念对于书法学习而言也是绝对正确的。但是,当我们看到太多的书法家临帖临得形似、逼真甚至“下真迹一等”,却并没有体现出相应的创作能力,甚至就是他临书的落款也与正文书法水准相去甚远的现象,抑或听到越来越多的关于“临帖是书法学习的唯一途径”之类似乎并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的口号的时候,就难免有些对这样重复的反感以至怀疑,甚至于要对“临帖”这件事情进行一番“知识考古”了。

  历史上第一件临帖作品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已不可考。但根据书史记载,至少在早期,临帖并不是书法学习的唯一途径。且不说“所有的书法家都临帖,那么第一个书法家临谁”这样的逻辑悖论,就说书法史上的划时代人物王羲之和王献之,我们就很少听说过他们临书的掌故。王羲之师从卫夫人,但我们并未见到王羲之临摹卫夫人的书迹传世,相反,卫夫人对于王羲之的影响是一种“言传身教”,而决不是只让王羲之临摹自己的书迹。在这种学习中,书法创作的“过程”远比最后形成法帖的“结果”重要得多。王献之倒是临过他父亲的字,还曾留下过王羲之“吾去时真大醉也”的佳话,不过这显然是一场有些“恶搞”的恶作剧,并不能够说那个时候王献之的书法学习途径就是临摹他父亲的字。

  书法史上开始有比较集中的“临帖”现象,自唐朝始。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唐太宗得《兰亭序》后,命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诸葛贞等人或临摹,或响拓,制作了众多副本,分赐各王公大臣。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这种“临摹”的目的是复制而不是书法学习,类似于今天的印刷。唐代的“拓书人”至少在当时并不是书法家,而是印刷技术人员,冯承素、诸葛贞等人都是如此。至于说欧阳询的《定武兰亭》、褚遂良的临本、虞世南的摹本等究竟是否是真迹,更是难以定论,何时把这些初唐名家和《兰亭序》的副本一一建立联系,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知识考古学者去研究的事情。《万岁通天帖》的例子更加明显,这种以“响拓”方式的临摹,显然与后来的《淳化阁帖》一脉相承,为的是书法作品传播,而不是拓书人书写水平的提高。当然,这些作品的副本流传到民间,自然会有自发性的临摹这种书写活动,敦煌吐鲁番出土的诸多残纸上就有临摹王羲之尺牍甚至《兰亭序》的书迹,不过,大概没有人会把这些临摹残纸的作者(有的甚至是儿童)当做唐代最伟大的书法家吧?

  那么,唐人不临帖,是怎么学习书法的呢?笔者的思考是:靠师徒授受而来的笔法传承。众所周知,隋唐之际有一个完整的笔法授受谱系。且不说这个谱系是否毫无瑕疵,但至少说明隋唐时人学习书法并不是倚靠“临帖”这个单一的渠道。如此,才有“锥画沙”、“屋漏痕”之类笔法的亲授,或是“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一类的动作训练。这不是说范本不重要,而是说照猫画虎、依样画葫芦的“临帖”至少在唐代并没有被推上神坛。那么唐人是怎样对待范本的呢?靠观摩,也就是“读帖”。书史上就记载过欧阳询观索靖碑文,住在碑旁,三日不忍离去的事情,但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情,并没有欧阳询临摹索靖的书迹来加以印证。欧阳询如此,颜真卿、柳公权更甚。不但这“颜筋柳骨”的两家无法与任何一个传世的《兰亭序》临本建立起联系,就是他们临摹其他大王的书迹也没有人见过吧?至于怀素在芭蕉叶上练字,或是“池水尽黑”之类的典故,更是没有哪一样可以天然地与“临帖”联系在一起的吧?


董其昌临《淳化阁帖》之二

  笔者在想,如果有所谓的“笔法失传”,那么罪魁祸首就是钩摹响拓、雕版刻帖等复制技术的普及,这种技术使得人们把对于书法的专注点,从“书写”这样一个整体性的过程,转移到书写的物化结果——笔迹。当人们执著于对字形、点划等形态的踪迹学分析时,书写过程之中的种种“字外功”也就丧失殆尽了。事实上,我们所看到的经典法帖,只是一种“迹化”的结果,而书法之为书法的魅力并不仅仅在这样一个结果,还在于包括点画之外的动作的整个全息的书写过程。后人所谓的“笔法失传”,也正是意在说明对只能欣赏唐之前人们的书写痕迹,而无法复原其状态的某种遗憾。

  宋代是书法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捩点。不但所谓的“笔法失传”正是自此时始,而且书法史上开始大规模的临帖运动也正是从北宋开始的。既然说是转捩点,就是带有过渡性质的。北宋四家里面,苏轼、黄庭坚都极少临帖。如果临帖,也是受同时代人的影响。这当然与他们所见到前代碑帖的途径比较少,大概只有类似《阁帖》这样的复制品有关。但米芾就不一样了。米芾斋号“宝晋斋”,是大收藏家,也是大鉴赏家。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米芾是临帖的。但米芾之临帖,最初尚未摆脱唐代“拓书人”的职能,即意在复制、传播,甚至具有“仿书”乃至“以假乱真”的能力。所以米芾临帖的方式是“通临”,而不是像今天临帖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多次地临。但米芾比冯承素、诸葛贞等人更进一步的是,他本人毕竟是大书法家,所以“复制”久了,自己难免受到晋人的影响,如他自己所说“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这种话是不太可能从苏东坡口里说出来的。大概,米芾才可以说是书法史上尝到“临帖”甜头的第一人。

  不过,真正把“临帖”推上神坛的还是要归功于赵孟頫、董其昌这两位改变书法史范式的大家。二人不仅自己是书法家,而且是在当时和后世都有足够影响力的书法史上的历史人物。因此他们不仅自己临,还推动了“临帖”作为一种理念的推广和传播。范景中的研究指出,赵孟頫不仅临王羲之的《兰亭序》这样经典的法帖,有可能还临过《汉书·汲黯传》这样印刷的刻本字体,而这种版刻字体的渊薮正是唐代的欧阳询和颜真卿。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赵孟頫的“用笔千古不易”说,正可谓是为他自己建立在“临帖”基础上的复古运动建立合法性。而董其昌更甚。他通临的《淳化阁帖》且不说在形似上达到了多少“逼真”的程度,但就一个如此著名的时代大家有通临《阁帖》这样的行为本身而言,在当时和后世所造成的影响自然可想而知,最终推动了“全民临帖运动”的诞生。也正因此,到了清代和民国,“名家临名帖”更是成了普遍现象,几乎没有哪个书法家敢于明确宣称自己不临帖的。碑学运动兴起后,“临”的对象更是从“帖”拓展到了“碑”,而不断进步的印刷技术更是为临摹克服了“见不到经典法帖范本”的技术障碍,为临摹成为一种大规模的书法学习方式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至此,“临帖”已经成为书法学习的一道“不二法门”。但其实,范本书写过程全息性以及书法之为书法的许多背后的东西,也正在这种经典的复制与传播过程中被逐渐忽视了。

  直至经历了“礼崩乐坏”、劫后余生的上世纪80年代,“临帖”更是成了一种带有福柯所说的“权力”的话语——无论多么优秀的书法家,人们都可以对他提出“还是要临帖”的建议;而无论多么有探索性的作品,人们也都可以用“没临过帖”一句话加以否定。“你这字是临的什么帖”似乎取代了“字本身美不美”,成了书法判断的唯一标准;而越来越多临帖临得很像,但缺乏独立创作能力的人进入到书法专业教师的队伍,以至于书法教育从少年宫到中小学到专业高等教育,甚至硕士、博士,除了“临帖”,似乎都别无他法。

  笔者当然不是对“临帖”全盘否定。临帖自有临帖的好处,也有其严格的标准,按照这种标准,某些具有一定创作能力的书法家,单凭临帖的数量固然可以办一次大型的“临帖展”,但显然对所临的每一种帖的质量都有欠推敲,其实恰恰暴露了其基本功的某种缺失。反过来,对于一个有过基础绘画造型能力训练的人来说,临“像”倒很容易,只是“貌合神离”。这一点需要另加讨论。问题在于,临帖决不是我们进入经典书写的唯一渠道。在眼下书法界俨然已经形成了一种“临帖政治学”,以至于只要开口谈“临帖”,就一定被认为是某种“政治正确”、万无一失的书法界的“家法”时,不得不令人反思——是该从教育学的本质和规律角度,来探索当代书法教育的范式革命,以全新的教材和练习范本重构当代书法的教学法,并彻底清算“言必称临帖”的弊端的时候了。

祝帅   北京大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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