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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第二章解说

 江山携手 2019-11-02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 ,先后之相随、恒也。

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昔而弗始,为而弗恃,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上章蕴含着万物既互相区别又具有同一性即可以统一的意思,本章就把上文的这个未予明言的思想明确化,并作发挥,只不过主要是从对立面双方具有本质的同一性也即有着共同本质这一方面进行论述,最后指出认识这个大规律,实乃“恒道”的主要内容对于人特别是君主的实践意义。但文字颇不好懂,注家们的理解很不一致。

【解说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这是帛书本的文字,在王本,前句的“恶已”作“斯恶矣”,整个后句作“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显是把帛书本的文字理解为两个工整的对偶句(两个标准的充分条件假言命题),于是把它“略去的字句”补出来。这看来不错,其实错了。

1、 毫无疑问,作者说前一句(假言命题)其根据是下面这个不言自明的、当时人们已有的共识,是它的直接推论:美是相对于“恶”而存在,有赖于“恶”而显现的。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是问:后半句(后件)“恶已”就是字面义,可翻译为“那么恶就没有了”,还是该按王本的理解,认为“已”是借作“矣”,故而句义正好相反,是说“那就有恶了(恶就彰显出来了)”?这,你想过吗?——注意:“已”虽然通“矣”,但本义是停止、止息。又,表达充分条件假言判断时,后半句(后件)头上不加关联词语,这是古汉语的“常规”,只是加个“斯”字或“则”字以明确之,也完全可以的。

2、 细心一点就会进而想到:

①这开头两句是“美”、“善”相提并论的,而“善”用作评价词时至少主要是针对人事而发;所以“美”在这里必主要是指社会现象中的“美”。这样,作为“美”的对立面的“恶”,也当主要是指社会上的丑恶现象。也许就因为如此,作者才选用了“恶”字,而不用“丑”字(“恶”与“丑”都可用作“美”的反义词,但“恶”主要是用作“善”的反义词)。——若顾及到后文,还会强化这想法。

②因此,按“已”的本义完全能够讲通前句,意思是:要是天下人全都知道美之所以美的根据了,那么丑恶现象就没有了,而且还必须这样解读此句,因为两句的条件分句(前半句)中,“知”字前都有个“皆”字:如果没有“皆”字,“恶已”在事理上不允许解读为“恶就没有了”,但可以理解为“那么恶就被会发现了(也即彰显出来了。这时确实要认定“已”是借作“矣”);如果有,则正好相反。——请注意,作者在这里一定有个预设:人是追求美的;他是据此进行推论说,人一旦知道“美”意味着“恶”了,就会自觉地为了避免“恶”而降低追求“美”的热情,以致“恶”就相应地减少,“美”缩减到了极限,“恶”自然也没有了。惟其如此,他才特意加了两个“皆”字,否则,这两个“皆”字就是蛇足,就无法解释他“这样行文”的意图、理由了。又,“X(之所以)为X”这种说法,一般都相当于“X被称为X的原因”。

③从此章后文看,以及从《老子》全书看,上述理解不会有误:本章要予宣讲的是,人应当像圣人那样“居无为之事”;老子的思想主张是:美恶相依互见,人不刻意“求美”,实际上也就是在“止恶”,所以还是一切听其自然吧。——老子的这个思想,庄子表达为“圣人不从事于务”,意思是:圣人行事不是非达到某个目的不可,采取的是“任其自然”的态度(见《庄子·齐物论》)。

3、 后句虽然多有省略,但“在意思上”是与前句“对应着”说的,这应不成问题;否则,两句就没有统一的“观点”,作为领出下面六句的“引子”,就很不合适了。因此应该认定,它末尾的“矣”字是前句“已”的借字,或者“矣”字前省略了或脱漏了一个“已”字,总之,不管怎样,作者都是有意采用对偶句式说:(同样地,)要是天下人全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的根据了,那么不善的现象就没有了。——说明:古人为文常常“认音不认字”,所以“已”、“矣”、“以”相互借用不足为奇;“已”“矣”音同,连读似不好听,所以很有可能脱漏其中一个。

辩析

1、 沈先生征引了古今七个注家对前句所作的翻译或注释,最后归纳为“皆美即变丑”、“有丑才有美”、“有美便有丑”三派,并作评论说:“这三派,有个共同处,即把 ‘美’、‘善’两句语法结构视为相同,只是中心词不同。后两派,对于‘皆’都未予足够的重视。”——-我对此要说的是:

①最好地体现了“皆美即变丑”派理解的,是古棣、关桐合著的《老子十日谈》给出的该句的译文:“天下的人都知道美的东西是美的,这个东西就变成丑恶的了。”很明显,译者把“美之为美”这说法中的“之”字看作是没有词汇意义的助词,只是用来取消句子的独立性了,又不仅把“恶已”读作“恶矣”,还认为这二字乃是谓语,其潜在的主语是被天下人视为美的“那个东西”。——我对前句作上述理解,是因为我先从前半句有个“皆”字出发,认定这个“之”字相当于“之所以”,故而“美之为美”乃是名词性结构,等于说“美成其为美的根据”,于是进而确定后半句是对“恶”的陈述,即“恶”是该句的主语。又,作者要说的如果真是古、关两位先生理解的意思,他一定不会特意加个“皆”字的:一个确定的东西的美及其根据,哪会天下人“皆知”?

②沈先生指出后两派忽视了“皆”字,很是中肯,但这两派实为一派,仅语言表达不一样:一为必要条件假言命题,一为充分条件假言命题,但二者互换了前后件,所以等值。最好地体现了这两派的理解的,是任先生给出的译文:“天下的人都知道怎样才算美,这就有了丑了;都知道怎样才算善,这就有了恶了。”——这也是把“恶已”读作“恶矣”。按这理解,自应提出老子为什么要说“都知道”的问题:仅有一部分人知道,对那一部分人而言也就有了“丑”和“恶”,不同样可以一般地说“这就有了”丑和恶吗?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任先生这样极负盛名的学者都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以致做出了如此禁不起推敲的解读和翻译。

③这头两句,《今注》的译文是:“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丑的观念也就产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不善的观念也就产生了。”——很明显,按这理解,作者特意说“皆知”就没有道理了,认定“恶”与“不善”是指的“观念”而非“客观存在物”,更一定不切作者原意。

2、 从以上的讨论可知,王本对后句作上述改动不好说是“妄改”,问题全在于它错把前句的“已”字断为“矣”的借字,又纯按字面解读后句的“不善矣”。所以我还要说:王弼和他的追随者犯这两个错误,是因为他们竟然没有想到要问一下,作者一开头连着说这样两句话的目的、用意何在,否则就不会作如此“俗套的理解”了。其实很明显,作者劈头举出人们最为关心的两组对立面,借以指明对立双方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是要拿来做引子,好“比拟出”他真正要予以宣讲的意思,即最后那几句。因此,他说这二例时的着眼点,也即他想提请听者注意的,必是对立双方关系的“此消则彼亡”这个要点;因为这一点才是本章要予申明的思想的直接依据。——明乎此就很清楚了,这头两句不过是作启发,打比方,说:你不刻意追求美与善,正是消弭丑与恶的根本途径;据此可知:将前句的“恶已”解释为“恶矣”,一定不切作者的本意,倒是后句的“不善矣”该理解为“不善已”或“不善已矣”。

3、 《译注》给出的这两句的译文是:“天下都知道美的事物称为‘美’,那是因为有丑恶的存在;都知道善的事物称为‘善’,那是因为已有不善的存在。”——不说别的了,只需问一下:如果原文作者真是这译文表达的意思,他会用“是以”(《译注》正确地翻译为“所以”)领出下面六个“相”字句吗?我做否定回答,所以我认定这翻译有误。

4、 王蒙解说这两句时,加了许多“感想成分”,去掉他的感想,剩下的是:“都知道什么是美,就丑恶了……都知道什么是善,就不善了……”

【解说二】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在王本,这六句头上多有一个“故”字,第三、四、六句中的“相形”、“相盈”、“先后”,作“相较”、“相倾”、“前后”;更为重要的是:每句中都没有“之”字,末尾没有“也”字,第六句“随”后没有“恒”字。——我以为,至少“之”、“也”不会是帛书抄写者妄自增加的,所以我从帛书。

1、 乍一看,你会马上想到:这六句是从更大范围举证开头两句所说不误,以期读者自己得出任何对立面都是相互依存的结论,是吗?但这一定是因为你不假思索地“预定”了每句中的“相”字都是相互义。你若细究一下,就会承认:这六个“相”字倒是理当同义,但都训作“相互”却是说不通的:“有无相生”没有问题,“难易相成”、“长短相形”就得稍为变一变,解释为“难易是相对而言的”,“长短是相互比较才显现的”;“高下相盈”呢?“音声相和”呢?要说通就要绕更大弯子;至于“先后相随、恒”,还说“相”是相互义,就简直办不到了。——于是只好转换思路。

2、 我的思路是:从上下文看,也即从全章看,作者说这六句话,确实意在发挥开头两句蕴含的关于对立面相互依存的意思,但更是想从今天说的“世界观、方法论”的高度昭示世人:对事物作美丑、善恶评论,得到的乃是价值判断,故而结论实际上更取决于评价者自己的“价值标准”,或者说“价值目标”(这自然又是为了引出他的最后结论)。因此,对这六句的解读,一定是“最能让作者实现此目的、贯彻此意图的那一个”最切合他的本意。——我据此进而想到:

头两句论及的两组对立面,即美丑和善恶,都是社会人事的“属性”;从全文看,此章也只是要讲“人事”的价值问题。既如此,作者接下从“更大范围”做举证,理当首先是而且只需要扩大到“人类的一切活动领域”,不必一下就扩及到“世界一切事物”;因此,这六句谈到的各对立面(“有无”、“难易”等)所关涉的对象,亦即论者针对的“评价客体”,一定限于“人事领域”中的“事物”,不会包括“自然界”中的东西。——未想到这一点,以致超出范围,例如,把这里说的“长短”、“高下”理解为描述有形物大小、位置时使用的语词,那就想偏了,“对不上号了”。顺便说一句:近百年来,我们把《老子》尊为“哲学经典著作”了,而“哲学”,我们又定义为“关于世界观的学问”,于是,就总想把《老子》中的说法提到“世界观的高度”来认识、分析、评价:我以为,这个“思维定式”对于正确领会“老子思想”,是起了也只会起不好的作用的。

②于是,六个“相”字的含义和用法也清楚了。“相”的初义是细看、审视(《说文》:“相,省视也。”)细看才能也就会认出所看的对象的真相、本质,所以引申出了实质的意思(《诗·大雅·棫朴》:“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孔传:“相,质也。”)这六句中的“相”字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的。最能说明应该这样理解的,是第二句:此句明显是说,不论何事,对你来说是“难(事)”还是“易()”,都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成功,换言之;难易的本质乃在于那事对你想获得的成功的意义(“成”是完成、成功、成就义)。——仿此解读头句,头句意思就清楚明白了,是说:你有无某种“身外之物”,亦即钱财、权力、名誉等等,全在于你如何看待它们对于你生活的价值,质言之,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乃取决于你对人生的看法,也即你的人生追求,你的“人生观”(“生”是生活、生命、人生义)。这不是说得十分中肯吗?这一句具有最大概括性,也最重要,所以放在第一位。说明;我对这两句说的“有无”、“难易”,以及“成”和“生”的解释,无疑说得过去,会不会得到公允,就看我的这个“解读思路”能否贯彻于其余四句了。如果也都成功了,你还不信服,就是“你的不对了”吧?

3、 另四句自应仿照第一、二句理解与发挥,只是确实不易说清楚长短、高下等四个对立面和“形”、“盈”等四个“相”具体指谓什么,我也尚未想明白,不敢详作解释(译文只是表明了我的初步想法),就只简要地指出下面几点了:

根据第一句的“有无”是就“身外之物”而言,可以设想第三句是针对“身内之物”而发,即“长短”是特指个人德才方面的长短,“形”则是借作“型”,型式、楷模义,此指“你心中理想的人格类型”。想到这里就句义自明了,意思无疑是:你的德才怎样,其实取决于你想成为哪种人格类型的人。——若同他人“比”德才的“长短”,长短就转化为“高下”了,“比”出的结果自然将归结为谁更能满足他希求的“人格类型”的标准。第四句就是说的这意思。注意:“盈”是充满、满足义;人要是根本不想同人比高下,就将永远谈不上“居于人下”,所以此句的深意更在蕴含着“高下乃决定于你对自己的满足程度”的意思。又,如果这六句的排序有讲究的话,我以为有错位,即第二句理当排在第四位。

②第五句说的“音”和“声”本是同义词,在这里显是作为一对反义词使用的,分别特指谐音与噪音(《说文》:“音,声也。生於心,有节于外,谓之音”),又都是借指个人发表的思想主张。明乎此,就知第五句的大意是:个人发表的言论、意见正确与否,即究竟是谐音还是噪声,乃决定于它是促进还是扰乱社会的和谐(“和”是和谐、协调、和睦义,也有“适中”的意思)。

③第六句,即末一句是讲“先后”,如果纯粹是从时间上讲,理当放在讲“长短”、“高下”的第三或第四句之后,现在安排在末一句,又是紧接在讲个人社会作用的一句之后,足见这个“先”字最可能是“开风气之先”所说的“先”,“后”是指附和者、跟随者。至于此句末尾多有一个“恒”字,那可用排比句的末句往往多一两个字几乎是“常规”来解释,完全不必视为衍字。因此,我以为此句是说:一个人究竟是开社会风气之先的领军人物,还是只不过是别人的跟从者、应声虫,这乃取决于是否也有人追随他,和他的影响留存多久多远。——按这理解,此句不仅最好地承接了上文,最宜于作为这六个排比句的收尾句,还最适宜于用来领出下文:接下讲“圣人”如何,正是直接冲着这一句的意思而发,开始宣讲本章主旨了。

辩析

1、对这六句的解释,诚如沈先生所说,各家尽管差别很大,但无一不认为“相”字是“相互”义。《今注》的译文代表了对这几句的流行理解:“有和无互相生成,难和易互相促就,长和短互为显示,高和下互为呈现,音和声彼此应和,前和后连续相随。”——所以,我对这个“相”字的解释真正具有“颠覆性”。该说我“标新立异”、“目无前人”,还是“别出心裁”、“独辟蹊径”?自有后人评说。

2、沈先生也认为这六句中的“相”字不是“互相”的意思,但他是论定为“共”义,说:“我以‘共’义读解此六句之‘相’,读出与以往之解完全不同的意思,且与本章整体文义相吻合。看到帛书在‘有无’、‘难易’等与‘相’之间皆有‘之’,更坚定了我的看法。此‘之’为介词,相当于‘于’,‘有无之相生’,相当于‘有无于共生’,即‘有无共于生’,余例仿此。”——我相信,用“共”义(且不说“相”字有无此义项)解读这六句中的“相”字,每句单独看都可以解通,问题是:这样解读,此六句就只是罗列六组对立面双方“共存”的例子,作为一个“句群”就没有“中心思想”了,接着用“是以”领出本章的主旨意思,就很不妥当,简直不好解释了。

3、这六句,《译注》每句都做了注释,翻译为:“因此有无相依而生,难易相辅而成,长短相比而显,高下相互依存,音声相互应和,前后相互追随。所以……”——我不评论每一句翻译得怎样了,又只指出一点:这些意思能够从上文推出,故而可以用“因此”领出吗?凭着这些意思,可以用“是以”(“所以”)引出下文吗?我对这两问也做否定回答,所以又认定这翻译必是误译。

4、王蒙这六句的转述性译文是:“所以说,有与无、难与易、长与短、高与下、音与声、前与后,都是相反相成、相克相生、相比较而存在,谁也离不了谁的概念。要一个不要另一个,根本不可能。”

【解说三】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昔而弗始,为而弗恃,成功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这末几句表达的是本章要予宣讲的主旨。注意:头上的连词“是以”不只是“管到”它下面两句,而是管到“成功而弗居”句为止;最后两句则是作者对圣人“是以”如此自律做的评论。

1、前两句是总领:所说的“无为”是同“有为”相对待的,是指谓不刻意作为,不抱非达到到某个目的不可、不实现自己意图不止的态度,所以“居无为之事”也就是庄子说的“不从事于务”(“居”相当于“任”、“做”),也即实行无为而治(“圣人”是指有道之君,在本章最为明显);“不言”即“无言”,是同“有言”对言的,故“不言之教”即“身教”,指以自己的“榜样”影响他人。——“圣人”在《老子》书中多次出现,《今注》引钱钟书说:“老子所谓‘圣’者,尽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无事耳。”这理解很正确,所以圣人就是“得道之人”,不过老子实际上是用以泛指自古以来得道的君主,借他们作“榜样”来教诲现在的君主,以及“芸芸众生”。又,在《老子》中,“圣人”共25见,其中20个都是用“是以”领出的,足见“圣人”首先是指虔诚地依道行事的人,是有心学道者的榜样,是“大道”的人格化身。

2、接下三句,是对前两句的意思作比较明确具体的解释、交代(所以我在中间用冒号),实为“评论性介绍”,要注意的是:①这三句是按时间顺序安排的,即是依次讲圣人(圣君)怎样对待他已经处理过的事、正在处理的事和打算将来怎样。②头句说的“万物”的“物”字相当于“事”(“物”可以指“事”。《吕氏春秋·先识》:“(周威公)去苛令三十九物,以告屠黍。”高诱注:“物,事。”)而且是特指圣人处理过的事情,因为多得不可胜数,又需强调“无论哪一件”,就用“万物”表达了;“昔”是“从前、往日”义,这里自是“做过了”的意思;故头句是说:(圣人对于)做过了的无论哪件事,决不会(借故)又重新开始去做它:这无疑是间接地说“不从事于务”。③第二句中的“恃”通“赖”,“弗恃”是说不抱任何目的、不预作任何要求,亦即结果不是非怎样不可:这也是说“不从事于务”,只不过转而从“为”的结果、成就的占有方面讲“务不务”了。④第三句中的“居”字是停留兼“占有”的意思,故“弗居”直接是说不贪恋已经取得的权位而赖着不退下来。联系到第九章说圣人“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可知这个理解不会有误,又反证我对前两句的解释也一定不错。——这样解读,这三句就联系紧密,是一个完整的意思的“分层展开”了,故而排序很合事理逻辑。

3、对末句“夫唯弗居,是以弗去”,我只想说:①“唯”既可用作副词,相当于“只有”,又可用作连词,相当于“因为”,所以其中的“唯”字最好翻译为“就因为”。②“弗去”何义?我以为,解释、翻译为“不会被推翻(赶下台)”最为准确,也最切历史实际。

辩析

1、这段话的第三句,有的版本作“万物作而不为始”,后面还多“生而不有”四字,第四句的“弗恃”作“不恃”,第五句的“成功”作“功成”。《今注》采用的原文就是如此,给出的译文则是:“万物兴起而不造作事端;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作育万物而不自恃己能;功业成就而不自我夸耀。”——我不评论了,只想说:译文头句让“万物”作主语、施事,接下三句像是以“圣人”为主语,“万物”在中间两句成了宾语、受事,在末句中又不见了,以致整段话不知所云:老子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文字呢?

2、“万物”开头的三句,沈先生看出了“是按时间来讲的”,但他翻译为:“已经消逝的不要试图再生,正在作为的不要固执定见,取得成功的不要常住不变”。可见他不认为这三句话是展示前两句话的具体内容,而是转述圣人对人们的告诫。这就同前两句所说,特别是同第二句“(圣人)行不言之教”相抵触了。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他这理解有误。——但他这译文基本上代表了历来注家对这三句的理解。

3、“成功而弗居”句中的“功”字,历来注家都以为是指“功绩”、“功业”,后面说“弗居”似乎更支持了这个看法(被理解翻译为“不居功自傲”)。——我则以为,此句所在句群不是对圣人作评价,而是交代圣人的行事原则,所以这个“功”字必是在“工作”、“事情”的本义上使用的,“成功”(或“功成”)不过是说“工作完成了”、“事情办完了”,“弗居”乃是“不停留(在君位)”的缩略表达。

4、末两句“夫唯弗居,是以弗去”无疑是承前句“成功而弗居”说的,但历代注家只看到这一点,加之把“弗居”解释为“不居功”了,所以都把这两句解释、翻译为:“正因他不自我夸耀,所以他的功绩不会泯没”(《今注》译文)。——我真不明白,这“弗去”和前两个“弗居”的主体一定同一,而且理当都是设定的“圣人君主”,这末句怎么会是“他的功绩不会泯没”的意思呢。

5、对这末尾几句,王蒙只说了些感想式的话,谈不上作转述,就不征引了。

6、最后我还要说个意思。《译注》在它为此章写的“题解”中说:“本章前半部分集中体现了老子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这种对世界的深刻观察十分可贵,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后半部分,老子提出治理人类社会的法则,即‘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也就是以‘无私’的心胸来对待和处理天下之事。”——我以为,这个“题解”说明,译注者实际上是感到、承认自己并未真正读懂本章,所以只好说些拔高老子的话,将全文分为前后并无联系的两部分,更是为了掩饰自己“讲不出是如何联系的”尴尬。——你同意我的这个“尖锐的,似乎有失厚道”的批评吗?不过我还要说句公道话:说本章的主旨意思之前,作者为什么先说六个“相”字句,并且用“是以”领出这主旨意思,是历来注家谁都不作解释的,似乎不是问题,但其实是“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有意回避了。所以,《译注》作者“划分为两部分”的处理,倒是说明他们没有有意回避。

译文

天下人要是全都知道了美之所以为美的根据,那么丑恶现象就没有了;(同样地,)要是全都知道了善之所以为善的原因,那么不善的现象就没有了。

(从上述两例显示道理可知,)一个人有无(例如钱财、声誉、权位等)身外之物,乃取决于他信奉的是怎样的人生观;一件事情对某人来说究竟是困难还是容易,乃取决于他抱着怎样的“成就观”;人的品德才能的长短何在,乃取决于他想把自己造就为哪种人格类型的人;人同别人相比到底是强些还是差些,乃取决于他是否满足了他理想人格的标准;个人发表的言论主张究竟是谐音还是噪音,乃取决于他那意见是促进社会和谐还是扰乱社会和谐;一个人将被评价为倡社会风气之先的领军人物,还是只会附和、跟随别人的应声虫,乃取决于有没有人跟随他和他对后世的影响能够保持多久多远。

就因为如此,所以得道之君实行的是无为之治,实施的是不言之教:对自己已经做过的任何事请,他决不会(借故)又重新开始;对于正在做的事,他绝不抱持非达到某个目的不可的态度;他早就准备好了,该做的事一经做完,就从君位退下,绝不贪恋权位。——就因为他不贪恋权位,所以他决不会被推翻,决不会被民众赶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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