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 渊兮,似万物之宗 :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湛兮,似或存: 吾不知其谁之子也,象帝之先。 【解说一】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 此句中的“沖”字,有的版本作“冲”,自可看作“沖”的异体字;有的作“盅”,则是取俞樾说:“《说文·皿部》:‘盅’,器虚也。《老子》曰‘道沖而用之。’‘盅’训‘虚’,与‘盈’正相对,作沖者,假字也。”——“有”字在有的版本中作“又”,无疑是因为“有”通“又”;“有”也通“或”,所以也有作“或”的。 1、 读懂此句,特别是弄清“沖”字的含义或是否为借字,关键是要领会到作者一开头就对“道”做这样一个描述的用意。我以为,他的用意就是为下文设下伏笔:后两句显是以“道”为潜在主语,又是对关于“道”的两个“事实情况”发“感叹性陈述”,故而隐含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凭什么说“道渊兮又湛兮”呢?这头一句就是对此问预作回答,就是说,让读者读到“渊兮”、“湛兮”时自然地领悟到,这乃是“道”的两个“实然品性”,亦即给予人的两个“观感”,于是不去考虑“为什么”的问题,只把这二者当做“事实前提”,据以对“道”作进一步的思考。——据此可知:一,这“沖”字是在它的本义上使用的,《说文》:“沖,涌摇也。”即是指水面下的水在往上冒,一定会影响到水面上的东西的运动,但水面上看不出。所以可用“渊兮”、“湛兮”来描述“沖者”,亦即“道”。二,因此,俞樾认为作者说“道沖”乃意在凸显“道”的“虚性”,亦即“看不到”,是理解得不错的,还启发了我们,可以将“道沖”译作“道是抽象的”,只是他不该断言“作沖者,假字也”。三、联想到第十四章对道的描述是:“ 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更会相信此解不误。 2、 后半句“而用之有弗盈”,是承接前半句说:所以“道”的用途大得无边,怎样用都用不完。注意:“而”字在这里是表示因果关系的连词,相当于“故而”;“用”是使用义,“之”是复指“道”;“有”通“又”,“盈”是“充实”“完满”的意思,“弗盈”是交代“用之”的程度,故等于说“用不尽”。——可以认为“用之”是“之用”的倒装,相当于“其(作)用”,由于作者写此句时考虑到是人在“运用道”,即“道”是“用”的受事,所以说成“用之”了。 【辩析】 1、这头一句,《今注》给出的原文是:“道沖而用之或不赢。”翻译为:“道体是虚空的,然而作用却不穷竭。”很明显,译者把“而”字当作转折连词了,原因则是他认为“沖”和“盈”是一对反义词。这理解颇有代表性。——但这个“而”字理当是表示因果关系,因为说“(道)用之有弗盈”,根据无疑是“道沖”,亦即“道”的抽象性:抽象的东西自然用不完,也只有抽象的东西才用不完;认为这“而”字是表示转折关系,不能是根据上下文意念联系得出的结论,而是先入为主之见,并且据此反过来把“道沖”理解为“道体是虚空的。” 2、沈先生这样标点此句:“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翻译为:“道像涌浪一样潜在地发挥巨大作用,又不取强势。”(他注释“盈”字说:“‘盈’以容器内垂直高度来标志引申为位置势,‘有弗盈也’可解为‘又不取强势’。”)我以为,按他这句读,原文“用”的主体就是“道”,即此句不是要申说人如何“运用道”,而是讲“道自己”发挥作用的特点了(“之”无疑是“用”的受事,但指代不明)。但这怕不是作者的意思。——译者自己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在翻译上“做手脚”,有意地对“用”的宾语(受事)“之”字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3、这一句,《译注》从王本,作注曰:“冲:通盅……是器皿未装物体而显得空虚,这里用以比喻道的空虚,以期空虚,所以下面谈到怎样装也装不满。”“或不盈:意为巨大的空间,因而能够无穷无尽地使用。”翻译为:“道体虽然空虚无形,它的作用却无穷无尽。”——对此注释和译文,我要说: “道体”该如何理解,谁也说不清,《老子》中并无这个说法,必是译者因为先将“冲”作如上的解释了,就认定“道”是有“体”的,只是内中空虚,于是构想出“道体”这说法来。译文又说“道体无形”,这就自相矛盾了:既然有“体”,怎么又“无形”?无形的东西何谈“空虚”?所谓的“无穷无尽”,到底是说“道”(对他物)的作用多得数不清,还是说往“道体”中装东西永远装不满?很不明确。这二者倒是可以统一,但不是一回事:一是把道作为主动的作为者,一是视之为消极的接纳者;原作者显是只从一个视角立论的。——因此,我认定这注释和译文“不通”,不能帮助人读懂原文。又,《译注》注释“沖”字(该书作“冲”,说是通“盅”)时,明确地说是“比喻道体的空虚,以其空虚,所以下面谈到怎样装也装不满。” 4、王蒙对这句的转述是:“道虽然空无所有,却怎么用也用不完。它的深远如同万物的起源与归宿,万物的根本与依据。” 【解说二】渊兮,似万物之宗: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 尘。 1、这是承接上句的意思对“道”发感叹,句子的主语自然还是“道”,承前省略;“渊兮”和“似万物之宗”虽是两个并列谓语,但“似”字标明二者为“推出关系”。所以前两句是说:从“道”的“渊性”看,它像是“万物之宗”啊。之所以在“渊”后加个“兮”字,让句子成为感叹句,是想用这种方式暗示:我这完全是陈述事实情况,并非宣讲我个人的看法、判断。——注意:“渊”即深潭,作形容词是深远义,“宗”即“祖宗”,祖宗是久远过去的存在,故二者有“相似”性;但这里用“宗”喻道,乃重在喻示道对人的“管束”也即指导作用,同祖宗对后人的影响一样,是遥远而不明显的,只是一定会表现出来。是否还包含“万物由道所生”这层喻义?我持否定回答,因为论述此章主旨“并不需要”这个意思,全章似乎也没有另外哪一句同这意思“有瓜葛”。 2、四个“其”字句是具体申述“道”对人的指导作用究竟在哪些方面“有似”祖宗对其后代的影响(所以我在中间用冒号),故而其实是比喻地说明人运用“道”处理问题的方式,即人“用道”的特点,从而也是教诲人该如何“用道”。——明乎此,就知四个“其”字乃是指代“道”作用的“对象”,亦即人在“道”的指导下去处理的人和事。这里要想到: 远祖的后代虽然人数众多又各有个性,但只要是在认“同宗”,就会不顾彼此的差别而只强调同宗这个共性,并把这共性看作共同本质。“锉其锐,解其纷”两句就是针对这个要点而发,说:你面对的人、事必定各有其特殊性,但用“道”去“处理”它们时,只能顾及它们的共性而不问个性,对其中任何一个,都只把它看作类中的一分子而不考虑它的特殊性。——可见在这里,“锐”是细小义(《左传·召公十六年》:“且予以玉贾罪,不亦锐乎!”杜预注:“锐,细小也”。“锐”本指草端、芒角,后引申为泛指物体的尖头,再引申出细小义,毫不奇怪),此处是借指要去处理的对象之间的并不重要的区别。“纷”是旗帜的飘带,织物的花边,自可用以泛指“装饰物”,此处是喻指对象的并不反映其固有本质的“伪装”。“挫”去了前者(“挫”通“銼”),“解”下了后者(“解”是脱掉义),就只剩下共性了,本质就显露出来了。 后人“认同宗”必是为了结成“团队”,达到“大家互相扶持,一起发扬优势”这个目的,“和其光,同其尘”两句就是针对这个期望而发,说:用“道”去处理问题,是综合每个对象的优势,把它们的发展纳入共同轨道。——可见在这里,“光”是光彩、显耀义,指谓个体的亮点、优势; “尘”是“步人后尘”的“尘”,“踪迹”的意思,喻指发展道路、趋势、方向;“和”与“同”分别是融洽、协调与汇合、聚集义。 【辨析】 1、“似万物之宗”的“宗”字,一般理解为“主宰”,《今注》译为“宗主”……。我以为,按这理解,“似万物之宗”有什么好感叹的,更何谈“渊兮”?——沈先生也不满意传统解释,他说:“‘宗’本是诸侯夏天朝见天子之礼……引申为‘归向’”,因此,“宗”字前头的“之”字是动词,“至”义。他为此解提供了训诂根据。 2、历来注家对本章四个“其”字句的解读多种多样,简直不胜枚举,我干脆都不涉及了,只讲一下这一点:《译注》介绍了许多前人的说法,给出的译文竟然是:“它不露锋芒,消解纷争,与日月同光,与万物同尘。”——按这译文,这四句显是描述“道”本身,但自相矛盾:“不露锋芒”的东西竟“与日月同光”;能“消解纷争”的东西至少与“参与纷争者”稍有不同,却又“与万物同尘”(“同尘”当是喻指彼此无别);也与前句做的总评不协调:作者对之作“渊兮”之叹的东西,怎么会同时具备这四种品性? 3、这四句,王蒙的转述是:“要抹掉它的锋芒,解除它的排他性,调整它的亮度使之柔和一些。与尘世、世俗的东西靠近。” 【解说三】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1、 这末尾几句是进而对“道”起作用的结果发感叹兼评论。“湛”是“潭”的古字,和“渊”义同,此处也用作形容词;上文的“似万物之宗”句是对“渊兮”作具体申说,同样地,这里的“似或存”是对“湛”作具体申说,意思是“似乎无,但又有”(“似”后省略“无(亡)”字,“或”通“又”),即是申明道的作用是如此幽隐、澄寂,它真像是不存在,但从作用的结果看,它又明明存在,是不可否认的。——前两句大概只能如此理解。 2、 后两句不好讲,我的理解是:整个这四句作为一段,同用“渊兮”领起的上一段,在意念上理当有“相承关系”;因此,这收尾两句最有可能是继续就着“(道)似万物之宗”这个比喻,联系当今实际在发感慨。按这推想,“子”字该是呼应前文的“宗”字,子孙义,可引申为“后辈”、“继承人”;“其”字是表示揣度的副词;“谁”不是泛指“谁人”,而是局限于“古代圣君”这个范围之内,故“谁之子”等于说“当今有哪一个(君位继承人)”;“象”是效法义(《墨子·辞过》:“人君为饮食如此,故左右象之。”)“帝之先”是名词性词组,指谓远古时代的得道之君。——所以这两句的意思是:我真不知道当今君主有哪一个是追随、仿效他的祖先圣君的。注意:老子(以及后来的庄子学派)是把古代圣主明君当作“道”的人格化存在,亦即“道”与“宗”的统一的,所以这个“帝”非指上帝、天帝,而是指的古代圣君,后加“之先”二字,是用以交代和强调这“古代”乃是“远古”,即“帝”是指远古时代的君主。 【辨析】 1、结尾两句,《今注》译作“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产生的,但可称它为天帝的祖宗。”不说别的了,“帝之先”的“帝”为什么必是指“天帝”或“上帝”?这样理解,此句能承接上文,适合于用作此章的收尾句吗?作者注释说,“象”既可释为“命名”、称呼,又可释作“比拟、比喻”;“先”则“犹上句‘万物之宗’的‘宗’。”至于“帝”,他不作注,似乎不言而喻地是指的天帝。——他这理解是历来注家对此句注释的综合。 2、在这里,沈先生又提出了他的新解,说:此句中的“帝”就是指历史上的五帝,因此“象帝之先”是说“效法三皇五帝之前的圣王”,从而“谁之子”是“指当时的君主”,这一句乃是借得道者亦即圣人之口,来批评或者说教诲现今和以后的君主:你们可得效法古代圣王,像上面说的这样,用道来治理国家啊。——我认同、接受了沈先生这个理解,并且认为只有这样解释这一句,才能使这一章有个切实的主旨,从而更合《老子》全书的写作意图;从这章的语境看,这理解与上下文的联系也比《今注》的理解为优,因为它当然先行认定了,上文实际上是讲古代得道之君如何运用道来治国,而这是完全正确的。我还要指出,沈先生说:“《老子》既言‘天法道’,实际上就是取消了人格化的‘天帝’的位子。……全本《老子》,唯此处一个‘帝’字,认此‘帝’为‘天帝’,是破坏了《老子》哲学的逻辑系统完整性。”这个观点也很值得重视。 3、《译注》在为此章写的题解中说:“本章中老子提出了作为宇宙本原的‘道’”,反复强调在《老子》中,“‘帝’和‘天’都是道产生的。”在给这末两句做的注释中则说:“象,似乎。帝,天帝。先,祖宗,祖先,此与前‘万物之宗’相对,不应释为先后之意。”其译文是:“我不知它从何而来,似乎是天帝的祖先。”——我不认同这些说法,以为都是没有根据的先入之见,但不细加分析了,只是摆出来让读者知道“还有此种观点”。 【译文】 道是抽象的,但它的应用却无限宽广,怎么用也用不完。 (道是)多么深远啊,(它对人行事的指导作用)就像是祖先对子孙的影响一样:不顾及处理对象各自的特点,更不在乎不属于其固有本质的东西,只求综合、协调彼此的亮点、优势,将大家会聚到同一发展道路,并肩前进。 (道又是)多么澄寂啊,(它的作用)似乎存在,又好像没有。我真不知道当今有哪个君位的继承人,是在效法他的远祖得道圣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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