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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第二十一章解说

 江山携手 2019-11-02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道之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           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情,其情甚真,其中有信。

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顺众父。

吾何以知众父之然哉?以此。

这一章虽然有两个“道”字,但不是讲道本身,而是讲人对道的体认和应用,全章主旨和落脚点是头一句,因此其实是讲德,或有德之人。把握这一点,是读懂这一章的关键。以前的注家竟误以为这一章是在描述道本身的特性,把这一章作为《老子》的“道”首先是指“实有的存在体”的证据,对“道之物”一句的不同解释,还引发了一场毫无意义的、低水平的大争论。

【解说一】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1、这句话显是本章的论题。后半句同今天常说的“唯你是问”结构一致,可仿照理解(“惟”通“唯”)。“从道”的必是人,所以前半句说的“孔德”当是指谓“道德修养极高的人”(“孔”相当于“大”。《诗·豳风·七月》:“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其中“孔”字就是表示程度高)。“容”字何义?从“惟道是从”是作动态描述,意谓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必定按道的要求处理看,这“容”字应是“从”的近义词,允许、接纳的意思。——可见这头一句是说:有大德的人,只允许自己依道行事。自然,可以作不同的翻译。

2、注意:这一句不是说有大德的人因为完备地具有了德性,所以总是选择符合道的行为;因为从因果关系说,他“唯道是从”是因,“有大德”是果。——在当时人看来,特别是在老子看来,行为合乎道,这正是行为之德性所在,质言之,道是德之为德的根据、标准。所以,后来有人将“德”释义为“得”,说“德”就是从“道”所获得的特性,即“德”是“道”的体现,“道”是“德”的本质。

3、《论语·里仁》对于君子有个说法:“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比。”其中“义之与比”与《老子》这章中的“惟道是从”,意思很是接近。——孔子说“义”,老子言“道”;孔子用“义”定义他的理想人格(君子),老子是用“道”规定他心中的“孔德之人”。

辨析

1、这头一句,任先生的译文是:“大‘德的内容,在于它与‘道’一致。”很明显,他不认为“大德”是指人,又把“容”解释为“内容”。他这译文在前代注家中很有代表性。——《今注》对此句的理解没有脱离历来注家的窠臼,其译文是:“大德的样态,随着道为转移。” 译者把“容”理解为“容貌”义了。如果不蕴涵“道也是经常转移的”暗示,这译文就同“任译”一样,单看不能说错;你认定“大德”是指“有大德之人”了,则必须说“译者对原文的领会不到位”。

2、《译注》对这头句的注释和翻译都是:“大德的行动,遵从于道。”这与我的理解相同,但译者是从“容,动也”出发达到这个理解的。——沈先生给出的此句的译文是:“能与民众感应相通的德政,它的面貌只有依照恒道来描述。”这就只有放到他的“解释体系中”,才能读懂和接受了。

【解说二】道之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情,其情甚真,其中有信。

这段话曾经使《老子》注家十分困惑,但我觉得其实好懂:从与上文的关系看,理当是对“孔德”之人如何“从道”的问题做个说明;从头句是用“唯恍唯惚”来陈述“道之物”看,则似乎表明“正是这样”。——凭着这思路,我自信我达到了本章的“确解”。

1、头句“道之物”的“之”字是动词,“到”、“去”的意思(认为通“至”,也可以);“物”相当于“事”(《吕氏春秋·先识》:“(周威公)去苛令三十九物,以告屠黍。”高诱注:“物,事。”)故等于说:用道去处理具体事情(问题)时。可见这是引出下文的“话头”。——如果不是这意思,后文就仅是描述“道”本身的性状,“之物”二字就纯属多余,而按这理解,又确能更好地解释后文。

2“唯恍唯惚”和“窈兮冥兮”是从两方面对“道之物”作总的描述,这种用语、说法就表明,这不是陈述“道本身”的性状,而是描绘人,即“用道者”的感觉、心态,同第十四章和第三章中的描述如出一撤。据此可知:“其中有象”、 “其中有物”是说:虽然如此,孔德之人还是力求看出真象,努力掌握实情(“象”指真象,“物”是“言之有物”的“物”,指实质);“其中有情”领起的末尾三句,则是说他同时感到,人依道行事时也不会不带感情,而且这感情是真挚的,还一定怀着坚定的信念。——老子为了不让读者误以为这是对“道”本身作描述,所以才一律说“其中有X”,而不是说“其为X也”或“其有X也”。

辨析

1、这段话与王本差异颇多,但都无关紧要,唯头句“道之物”,王本作“道之为物”,意思像是有很大差别。帛书出土前,有人说这“为”字是“创造”义,“之”是结构助词,将“道之为物”解释为“道创造万物”的意思,并据此断言老子哲学是唯心主义;认老子哲学为唯物主义的人,则力图证明这“为”字不是“创造”、“生出”义,而是“作为”的意思。那场争论曾经是很热闹的,冯友兰等大哲学家都参加了。帛书本出来后,才发现这句话中并无“为”字。但问题并未解决,因为有人说这个“之”字可作“是”和“出生”两种理解。任继愈先生按前解,将这一句翻译为“‘道’这个东西”。《今注》虽坚持作“道之为物”,但也如此翻译。高明先生则在讲了“为”字“似为后人增入”后,还说:“从《老子》书中所言‘万物得一以生’、‘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器成之’诸文分析,此文训‘之’字为‘生’似较训为‘是’更含本义。”——我以为,如果相信这一句确是引出下文的“话头”,又把它解释为“道创生万物”,就不合思维和说话的逻辑了;何况下文又并不是讲道如何创生万物。

2、“其中有情”句,王本作“其中有精”,也有版本作“其中有请”。按说,在“情”、“精”、“请”中择取“情”字最能为读者理解,但任先生坚持作“其中有精”,并且认为“精”是指微小的原质(精气)。——《今注》认同任说,故给出的此段后四句的译文是:“那样地深远暗昧,其中确有精质;那样地暗昧深远,却是可信验的。”但他这译文太难懂了:“深远暗昧”与“有精质”并不矛盾,为什么说“却有”?“其中却是可信验的”,谁懂这话的意思?

3、这段话,《译注》每一句都做了注释,译文多是照抄注释的头两句:“道的模样,模糊不清。虽然迷离恍惚,其中确有形象;尽管缥缈迷离,其中确有实物;那样的幽深昏暗,其中却有精气。这精气清晰可知,真实而又可信。”——我敢说,这译文一定译者自己也读不懂,

3、《今注》说:“显然,本章两个“道”字,都是指形而上的实存体。”我则要说:显然,本章说的“道”乃指老子认定的人间正道,也即侯王、君主应该遵行的最好的治国之道。

【解说三】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顺众父。吾何以知众父之然哉?以此。

这是对孔德之人“为道”的情况做了上述描绘性介绍后,又说几句评论的话

1、头句“自古及今”无疑是状语,说明后句中“不去”的时间范围;“其名”似乎是指“道”的名字,但在这里讲一下“道”的名字从古到今都未消失(“去”是离去、失掉义;“不”相当于“未”),似无必要。据此可以肯定,这个“名”乃是借作“命”,使命、功用的意思。——于是第三句也获解了:在古代,天子、诸侯对同姓亲族也称呼“父”(《诗·小雅·伐木》中有:“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其中“诸父”就是指同宗的尊长父老。)故这里的“众父”直接是指古代的贵族,引申义则是“历代的君主们”;“以顺众父”是“众父以顺”的倒装,“顺”是循着、依从的意思;“以”同于十六章“吾以观其复”句中的“以”,相当于“只”、“仅”。

2、结尾两句是承接上述意思,说:我为什么知道历代的君主的情况呢?就是凭着对这条规律的认识啊。——注意:“众父之然”的“然”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说法中的“然”,是代词,相当于“那样子”(所以有的版本作“状”);“此”不是指代“道”,而是指上面论及的“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顺众父”这条关于“道”的规律。

辨析

1、对这几句,《今注》介绍了好几位前代注家关于“自今及古”是否该作“自古及今”,以及“众父”是否该作“众甫”的讨论,却不注意“其名”该如何理解,又认定“众父”即“众甫”,指“万物的起始”,自定末句的“此”字是指代“道”,于是翻译为:“从当今上溯到古代,它的名字永远不能消去,依据它才能认识万物的本始。我怎么知道万物本始的呢?从‘道’认识的。”——我要说:这真令人遗憾。顺便说一下:我以为,“自古及今”和“自今及古”指的是同一段时间,原文作者自然就按“文字表达的优劣”作取舍了,所以马叙伦先生以是否协韵为据,主张选从帛书本,作“自今及古”,最为有理。

2、这几句,《译注》从王本,第三句作“以阅众甫”,译文是:“从古到今,它的功用不变。依靠它来认识万物的本始。我怎能知晓万物本始的状态?就是依据于道。”——我仍然要说“令人遗憾”:怎么突然谈起如何“知晓万物本始”的问题了?按这译文的理解,这收尾的话岂不同开头两句毫不相干了?还能交代出本章的主旨意思吗?译者回答不好这些问题,就是“抹黑”原文作者了。——也顺便说一下:“父”、“甫”音同,又都有“始”的义项,故可以相通;“顺”和“阅”在顺着某个方向挨个查点、检阅下去这个意思上,是相近的;因此,有人因为不明这里“众父”的意思,就将该句改作“以阅众甫”,使得这几句单独看有个又连贯又完整的意思,可谓“用心良苦”。

4、这一章,王蒙的转述是:“最根本的大德,是什么样子的呢?可以说它的首要之点,在于决然地服从大道的指引,与大道一致。
道这个东西,具有不确定性,飘移隐现,摸不着抓不住。说是恍恍惚惚若隐若现的吧,自大道中却生成着万象。说是惚惚恍恍若有若无的吧,自大道中却产生着万物。说这个大道深远难见吧,其中自有精华元素。而且这种精华元素非常真切可信,它是有效的、好用的。  从古至今人们都知道大道的美名——范畴,大道的美名永存永在。从大道出发,以大道为依据,去观察万物的初始化。怎么样才可能去知晓万物的初始化——本源呢?就靠大道。”

译文

道德修养达到极高水平的人,只允许自己依道行事。

用道作指导处理问题,确实不容易把握,恍恍惚惚的,但他在惚恍之中还是力求看出事情的真象,在恍惚之中还是努力掌握事情的本质。同时,他也会感到道真是太高远了,太幽深了,以致人依之行事时不会不带感情,而且那感情是真挚的,还一定怀着坚定的信念。

自古至今,道对人行事的指导作用从未消退过,历代君主都只依从他奉行的道为政施治。我凭什么得知他们当时的情状?就是凭着这条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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