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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寓言篇》解说(5·1-2)

 江山携手 2019-11-02

5·1-2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解说】

1、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这四句话,恐怕要归入《庄子》书中最难懂的文字,因此,我只力求我的解读能够说得过去:

头句“卮言日出”是个比喻句,“日出”前面省去了(即可以添加)一个“如”字。“卮言”其实是表达作者自己的思想、观点、主张的文字,针对的是人们之间的是非之争,就是说,它教给人的不是一般的知识,而是关于“道”和如何体“道”的学问,其目的是促人最终认识、领会到“万物齐一”,从而不自以为比别人高明(“以明”),退出是非之争,抛离“日以心斗”的生活、生存方式。故这头一句乃是比喻地说:卮言的作用,就像太阳升起把大地照得通明一样,将使得人们豁然开朗,明白自己参与的种种是非之争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于是放弃之(“无言”),从认为彼此“不齐”返回到承认“齐”。

下句“和以天倪”是对上句作“补充性解释:因为卮言是教人用“天倪”,亦即婴儿的眼光来观察世界,体认到大小、贵贱、荣辱等的差别其实并不存在,大家的立场、观点,从根本上说(即“以道观之”)原本是没有区别的,是齐一的。——我作这种解读,文字上的根据是:“倪”的本义是指小孩,是与“耄(老人)相对待的,所以“天倪”直接是指天真的,也即尚未经过人为加工的、保留着自然本性的儿童;儿童,特别是婴儿,毫无主观成见,对他来说,万物都在“恍兮忽兮”中齐一;因此可以借用“天倪”来指谓婴儿心中的世界,或者说万物齐一的“道境”(《老子·十章》中有一句是:“抟气至柔,能婴儿乎?”)此其一。其二,“和”在这里是用作动词,会聚、结合的意思,未予明言的宾语是“人们的是非然否之心”,故“和以天倪”是“以天倪和之”的意思(“以”兼有“用”与“因”的意思。《齐物论》中也有两个“和以天倪”句,“和”字后面都有代词“之”作宾语)。

第三、四句是承接上两句的意思,说:拿卮言作根据(“因以”)进行推演,把它表达的思想扩展开来,当作自己行为的指导,人就有了安身立命之地,就可以尽享天年了。——“曼衍”是联合结构;“曼”有“长”义,“衍”是“漫延、扩展”义,用作动词,宾语又是“言”,亦即思想理论,自然是“引申、推演”的意思了。

2、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  这几句是针对说“天倪”时必定涉及的“言”和“齐”的关系问题而发。这里要注意:

“言”即话语、言说,“齐”即“齐一”、“齐同”,也就是无区别,但这里是指客观事物也即“言”的对象在没有被人论及之时,它们内部的、或同其他事物之间的“自在的差别”尚未向人显示出来,这时候人对它们是“一视同仁”的,人面对的是一个“无差别的世界”,所处的是一个万物齐一的场面,也即婴儿眼中的“存在状态”。头句“不言则齐”就是点明这个事实(这个“不”字是表示否定,“不言”意味着“无言”,即“未有言说之时”)。——这说得很实在,因为人类语言的作用首先就在标示事物的区别,例如你说出一个事物的名字,就是在申明它是什么和不是什么,而你不说话,根本没有提到它,则说明你对它同别的东西有无区别尚不在意,实际上是把它当作同他物无区别的存在的,而这后一情况就是“齐”。另一方面,当你肯定或默认某物在某个范围内同他物“齐”,则说明你在同该物的关系方面,没有和别人发生任何矛盾。这又是“齐”:作为“言者”的你和他人之间的“齐”。设想婴儿眼中的世界、“万物”,以及他和“他的外界”之间的“关系”(加上引号,是要标明对婴儿来说其实根本不存在“万物”和“关系”),并把世人设想为都是婴儿,是准确领会这句话的最好的方法、途径。

接下两句是对上句做“转折性补充”:两句中的“与”字都是“参与”的意思,故意思是:但齐的情况一旦有人的言论的参与,就不齐了;人们的言论一旦介入现实对象,它们之间原先齐的状况就会被打破而显露出差别。知道“言”的上述作用了,就知这两句也说得很实在。——这两句话自然蕴涵着这样的指示:想要保持“齐”的情况,就不要言说,非要言说的话,就必须只讲些不会打破齐的局面因而等于没有说的话。所以接下说,“故曰:言无言。”这里请注意两点:一,这是个祈使句,是作教诲说:只说不会打破“齐”的局面因而等于没有说的话。这当然就是叫人不要参与是非之争。二,用“故曰”领出这句话,是因为这其实是作者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不便直言,就卖个关子,让人以为“曰”的是重言,他不过是借他人之言作这个教诲。

再后面五个短句其实是两个条件复句,意思是:一个人若是遵循了“言无言”的原则,那么,他即使一直都在说话、发议论(“终身言”),也可以认为他从来就没有“言”过(“未尝言”);相反,他要是一生都未曾“言”过一次(“终身不言”),也不可以说他没有说过话(“未尝不言”)。——这是上面讲的意思的推论,同样说得很实在:一个从未参与是非之争的人,他的话就没有起过任何破坏“齐”的作用,不是无论他说了多少话也等于没有说吗?一个从不说话的人,并非对别人毫无影响,因为他这表现本身就发挥了“卮言”的作用。

3、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读懂这几句的关键是:

首先要想到,仅就这段话本身看,说话人预定了可以将“言”的内容二分为“可”与“不可”,或“然”与“不然”两大类(这自然同时对言说对象作了相应的划分,但他直接针对的是“言”,即人对自己与外界的关系状况的“表态”,不是外界事物本身)。——“可”与“然”还是有点区别的:“可”是着眼于对象的实然,回答“是否适合”的问题(“可”有“适合”义,例如说“可口”);“然”是着眼于应然,回答是否有正价值的问题。又,“自”作介词可以表示原因,这里把它名词化了,所以“有自”是有原因、有根据从而也就是有理由的意思。

于是,只要又明确了:“恶乎”在这里相当于“是什么”,不是问“怎么样”,而且针对的是人,几个“物”字其实都是指人,不是指物,那么,接下直到“无物不可”为止的十二句话都明白好懂,我就不逐句讲解了,请参看译文索解(这十二句在《齐物论》中全有,只是次序稍有改动)。

可见总的说来,这几句是要说明“然与不然”,“可与不可”,是人的主观判断,是属于人为的东西,但人们又都以为自己的判断是有根有据的,因而都自是而非人,以致人们之间没有共同的、与个人主观认识和心态无关的“然”与“可”了,这是导致人们是非之争的直接原因。从与上文的联系看,这是要说明,是非之争的根源不在言本身和人必有言,而在人都自以为是,以及所谓的“我执”。这自然又暗示了:让人们破除了“我执”,是非之争也就会停止了。于是接下又转到“卮言”:足以让人们破“我执”的“言”。

4、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这最后几句,显是给这一章作总结了:

头句是说:如果没有卮言,那么人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心斗”而不可自拔,但那样谁能坚持长久呢?——注意:一,开头的“非”字管到“和以天倪”为止,领出的是一个条件分句;二,主句“孰得其久”之问,是针对这否定性条件导致的结果而发:“卮言”的作用是促使人们不再相互争斗,没有卮言就意味着人们一直处在《齐物论》中所说的“与接为抅,日以心斗”的状态。据此可知,“孰得其久”是说:但这状态是人难以长久忍受的;用反问句表达,是为了加强肯定语气。所以这一句是肯定“卮言”的必要性。

接下五句是进而说明,卮言的上述“促人止斗”的作用,源于它反映了人类存在和发展的实际,就是说,在它的观点下,人人平等,而这乃是“天均”。——这里要明确两点:第一,“种”是指种子,故头句“万物皆种也”是从纵向上说,每一代人从而每一个人,都是人类世代相传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因为前文全是从横向上讲人类个体之间是平等的、齐一的,最后就从纵向上讲一下。第二,接下三句是同一层意思,是一起申明,世代中的每一代人与前辈后辈也是齐一的:“禅”本指帝王禅位,故有“替代”义,第三、四句不过是对前句作“比喻性解释”,说在相禅的世代中,最初的一代(“始”)和末一代(“卒”),就像圆环上任意两点一样,谈不上地位差别(“伦”是“次第、顺序”义)。

最后两句是对上述平等关系作评论性概括,意思明显是:这是上天造成的也即自然形成的均衡、平等。——这里说的“天均”,和《齐物论》中出现的“天均”,意思完全相同,说上这两句,是要指出,卮言观点下的人人平等,是符合天意的,是“法自然”的要求。但我据此认定:末句中“均”和“倪”二字错位,应作“天倪者,天均也。”因为这里既然是要讲卮言的重大意义,也就只该是用“天均”来进一步揭示可以作为“卮言”替代说法的“天倪”的内容和本质,而不是相反。

辨析

1、从头句“卮言日出”起,到“有自也而不然”句为止,《今注》与《方注》的理解同我太不一样了,我简直不敢评论,只提供它们的译文供读者参考、比较。前者的是:“无心之言层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散漫流衍,悠游终生。不发言论则物理自然齐同,本来齐同的加上了[主观的]言论就不齐同了,[主观]言论加在齐同的真相上便不齐同了,所以说要发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发出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则终身在说话,却像不曾说;即使终生不说话,却也未尝不在说话。可有它[可]的原因,不可有它[不可]的原因;是有它[是]的原因,不是有它[不是]的原因。”——《方注》的是:“卮言天天有所出现,合于自然的分际,顺应流行不定的变化,这样就可以享尽天年。不发言论,则物理自然齐一,因为本来齐一的物理与主观言论是不能齐同的,主观言论与齐一的物理也是不能齐同的,所以要说一些没有主观成见的话。如果讲的是不带主观成见的话,那么虽然终身说话,却好像没有说话;如果能悟透万物之理,即使终身没有说话,却未尝没有收到说话的功效。可以是有原因的,不可以也是有原因的;这样是有原因的,不这样也是有原因的。”

2、“恶乎然”句以后直到“无物不可”为止的十几句,《今注》和《方注》把其中的“恶乎”译作“怎样”或“为何”,把“物”字照直翻译为“物”或“事物”,就把这十二句“论人的话”,解说成似乎完全是在描述客观事物的性质了,这就“在方向上”失误了。但我不征引两书的译文了。——末尾五句,《今注》的译文是:“万物都是种子,以不同形态相传接,首尾相接犹如循环一样,找不着端倪,这就叫‘天钧’。‘天钧’就是‘天倪’。”《方注》的是:“万物都是由各自的种类变化而来的,它们以不同的类型相传续,终始像圆环一样,找不到头绪,这就是天然自运的陶均。天然自运的陶均,就是自然的分际。”

译文

卮言的作用就像太阳升上天空一样,是用赤子的童真照亮和会聚人们的心,使之彼此交融,互相贯通;人据以推展开去,指导实际,就有了安身立命之地,可以尽享天年了。

人不说话,事物之间和人们之间就是齐一这种自在的齐一状态一旦被人论及,就不齐一了;同样地,只要人们去讨论齐一问题,原本存在的齐一也不齐一了所以说:要只说等于没有说的话。做到了这一点,就即使一生说话不止也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即使一生不曾过话也意味着留下过话总是有所根据对某事表示认可,也总是有所根据才对之不予认可;同样地,人总是有所根据对某事表示满意,也总是有所根据才对之表示不满意人满意什么呢自是满意自己满意的人不满意什么呢?自是不满意自己不满意的。人认可什么呢?自是认可自己愿意认可的不认可什么呢?自是不认可自己不愿意认可的。人本来就自己满意东西也本来就有愿意认可的东西,没有人没有他自己满意的东西,也没有人没有他愿意认可的东西。如果不能用赤子的童真会聚人们的心,使之彼此交融,互相贯通,谁能长久地忍受那种“与接为抅,日以心斗”的生存方式呢?万物都是世代相传过程中的一颗种子不同的方式代代相继,开始和终结者都上的一个点,彼此在地位上是没有差别的即是平等的。是上天造成的自然的均衡,天倪就是这自然的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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