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于物,不削于人。 虽未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解说】 这一章是述评作者自己所属的学派,即关尹、老聃开创的道家学派了,所以“态度”迥然不同,《感悟》也说:“进入道家学派,《天下》篇的笔调就变得充满赞叹而富于诗意。”道家、老庄的言论本来就难懂,用这样的“笔调”写下的述评文字,就一定更难懂了,因此,我对这一章的解读有更多“标新立异”之处,也就更可能受到质疑。——关尹究是何人,与老聃一样,史书上没有明确可靠的记载,这里把他的名字放在老聃(就是老子)前面,可能是因为作者知道他是老聃的“前人”。 1、 头四句名为讲“古之道术”,其实就是陈述关、老的思想。“以本为精”的“本”就是本篇第一章开头说的“原于一”的“一”,亦即“道”。这样将“道”与“物”,“精”与“粗”对言,理当是说:“道”是无形的、精神性的存在,“物”则是有形的、时空中的存在。因此,三个“以”字开头的句子,看来是同构、并列关系,其实不然:前两个“以”字是介词,介出原因,第三个是连词,相当于“所以”。故前三句是说:由于道是精神领域的存在,物是时空中的存在,所以(有道之人认为)一个人占有“物”的情况不足以说明他是否得道了(“有积”自是就“物”而言)。这才又追加第四句,交代有道之人是“独与神明居”的(“神明”即精神,故此句也是呼应本篇开头说的“不离于精,谓之神人”)。如此理解,这四句就也是介绍一种“生存方式”,或者说“生活态度”,接下就也可以套公式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了。——末四句是讲关、老按这“道术”的要求,具体“设计”了怎样的生活方式,也即介绍他们的学说。这四句可从译文获解,就只提示这两点了:前两句中的“之”字是指代“他们的学说”;“常无有”三字要连读。 2、 第二段是介绍关尹的基本观点。单从文字训诂方面看,可有多种理解,根据语境确定了“大方向”,才会知道究是何义。我认为,上段介绍道术内容时说的后两句(即“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明显是讲如何看待“物欲”和如何待人接物,这里讲关尹怎样应用这个“道术”原则,自然是对这两个问题做发挥。我据此认定:两句中的“物”字是与“己”对言的,故是指“(他)人”;“形”字通“行”,且是孔子说的“行己有耻”的“行”;“无居”是说不傲慢(“居”通“倨”),“自著”是“自然就明白了也即规定好了”的意思(“著”有“规定好了”的义项)。于是进而可知,接下三个“其”字句是对“著”作具体交代(所以我在前面用冒号),说:有所行动(“动”)时要像水一样(甘于处下),不想作为(“静”)时要像镜面一样(干净明亮),对人家的要求作反应(“应”)则要像回声(“响”)一样(及时而又中肯)。——后面五句需要明确:前两个“若”字句是对人抱着上述“待人态度”就会达到怎样的境界作“感叹性描述”;接下两句中,“同”是与“得”对言的,故是“均等”义,“得”相当于“贪”;“失”与“和”对言,就也要从“对待关系”中去体认二者的含义;末一句不过是用俗人的话概括一下“这种人”是怎样的人。 3、第三段是介绍老聃的思想,多是“抄书”:开头六句抄自《老子·二十八章》,只是跳开了中间两句和改了两个字;接下两句,可说是《老子·六十七章》的“不敢为天下先”句的改写。另外,“天下之垢”和“曲全”,也明显是因袭《老子》书中“爱国之垢”和“曲则全”两个说法。——我就只解释这几点了: 开头征引的老聃说的六句话是对得道之人的陈述,其中的“谿”字是借作“谷”,因为后文“同样位置”上有个“谷”字,就改作“谿”了;“白”字,有的版本作“日”,或者“辱”作“黑”。知道这情况了,你就会想到,即使作“白”、“辱”,二者也是用作反义词的,从而六句话全懂了。——后文用“人皆……,己独……”的格式行文,乃是借用“当事人”的口气说话,实际上,你把这个“己”字读作“他”(指谓得道之人),将能更加准确地领会句义、文义,因为这样读更能承接上文。我将按这理解做翻译,请看我的译文是否更好一些。 接下六句要注意:“先”与“后”是着眼于人的社会地位;“曰受天下之垢”句是对前两句作“评论性解释”,故“垢”字是借作“诟”,耻辱、怒骂的意思;“受”字前理当有个“甘愿”的意思,未予说出。——后三句说“实”和“虚”,是着眼于拥有财富的多少了,所以后面说“无藏也故有余”:这“无藏”只能是、一定是“无需藏”的意思,否则,哪能后接“故有余”。 比较难讲的是“其行身也”以下三句,我的理解是:“行身”等于“行己”(“身”有自己义),“徐”字是舒缓、安闲的意思,所以“不费”字面上是说不多话(“费”有言多且烦的意思),其实是说不喜欢命令别人;第三句是解释说:这样就是无为,故而对喜欢耍嘴皮子的人抱着讥笑态度(“巧”指喜欢夸夸其谈的人)。 接下七句需注意:“曰”字领出的句子是对前面说的两句作“评论性解释”,但后一“曰”字领出了两句;“曲全”与“求福”对言,当是“委曲求全”的缩略表达;两个“以”字句中的“深”字和“约”字,必是分别指“深藏不露”和“对自己有所约束”这种“生活态度”,“根”和“纪”分别指根本、纲纪。——这样理解,后两句做的评论才显得中肯、准确,是吧? 后两句中的“物”字也是指人,“削”是“宽”的反义词。——为使这两句不显得突兀,我把“虽”字句看作是对这两句的“评语”,但后面脱漏了一句。最后是发两句“赞扬性感叹”,以此结束述评,没有深意。 【辨析】 1、 前三句,《今注》和《方注》都看作是“把x当做y”,或“认为x是y”的句式,所以两书头五句的译文分别是:“以根本的道为精微,以有形的物为粗杂,以储积为不足,恬淡地独与造化灵妙共处,古来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认为大道是极其精微的,万物是粗杂的,有积蓄是不足的,恬淡无为,独与自然融为一体。古代道术有这方面的内容。”——我不说别的了,只说一句:按这两个译文的理解,第三句当是没有“资格”同前两句并列的。 2、 关尹说的几句,特别是头两句,注家们同我的理解相去太远了,例如《今注》的译文是:“不偏执己意,有形之物各自彰显。动时如流水,静时如明镜,反应如回响。恍惚如无有,寂静如清虚。相同则和谐,贪得便有失。从不争先而常随顺别人。”《方注》的是:“自己不滞留在主观成见之上,有形的万物就会自然显露出来;行动时像流水一样清澈自然,静止时像镜子一样空明虚灵,反应时像回音一样应声而作,随声而灭;恍惚之中好像无物存在,静寂得好像清虚无有;与万物大同时则和谐,欲多得者必有厚失;从来不争先,而常常跟在别人后面。”——我要说一句:如果我的解读可取的话,他们的理解和翻译就是很大的误解误译了。 【译文】 因为道是(精微无形的亦即)精神的存在,物是(粗糙有形的亦即)时空中的存在,所以积聚了许多财物并不足以说明得道,人有道只在于享有虚静恬谈的精神生活。这也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关尹、老聃接受了古代道术的这项内容,并且很喜欢它,因此,他们的学说以常无有为基础,以太一为宗旨,认为人要显得柔弱谦下, 把虚静恬淡而不伤毁万物作为生活的实在内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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