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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人”何以在希腊大陆之外?

 slashu 2019-11-03

作者:[英]菲利普·马特扎克

有关古希腊的著述在当代可谓汗牛充栋,一段时间内甚至出现“言必称希腊”的盛况,这在学界当然是一句略带讥讽的话,多少意指学者在学术研究上的怠惰。但即便是在这“言必称希腊”的环境中,有些学者仍拿出实实在在的例子证明,关于古希腊的研究远远没有尽头,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剑桥大学教授菲利普·马特扎克便是一位。在《古希腊人:在希腊大陆之外》一书中,马特扎克基于前人研究及大量一手资料,从全新的视角出发,更多基于文化内涵而非地理区划,率先对“究竟谁是希腊人”进行了一次直接而深入的探询。

在马特扎克的笔下,希腊不再仅仅只是斯巴达的勇士、雅典的贵族、伯里克利的民主,或者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抑或希波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等。作者将要描画的,是一个更为广阔的古希腊世界,在这一世界中,我们将看到“希腊力量在爱琴海的崛起、亚历山大的征服,见证希腊化王国漫无目的地扩展,乃至形成一片广阔的区域”,继而,作者还将聚焦于一个个具体的古希腊人,并展现希腊文化如何在罗马的统治中益发茁壮,又在此后漫长的拜占庭帝国时复原如初。

 希腊人是谁?

想必很多人第一次看到这个问题会一怔,希腊人就是希腊人啊,难不成还能是土耳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但有意思的是,马特扎克在《古希腊人》中指出,就事实上的地理划分而言,我们所知的很多无可争辩的古希腊人并非“希腊人”,比如早期希腊哲学的几大流派:以弗所哲学学派的发源地为小亚细亚的海岸城市以弗所,埃利亚学派则位于今天的韦利亚;还有我们熟知的毕达哥拉斯,他事实上只短暂拜访过希腊大陆,其定居地主要在爱奥尼亚(即今天的土耳其一带);历史之父《历史》一书的作者希罗多德则来自哈利卡纳苏斯(也在今土耳其境内),在希波战争中,他甚至属于战败国一方,而非希腊;更别说还有一些一生从未踏足过希腊大陆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们了,如毕达哥拉斯、阿基米德、萨福等。但他们都是名副其实乃至名“胜”其实的古希腊人,他们为古希腊文化作出的贡献远远超过大部分希腊本土人,而他们的“希腊性”也毋庸置疑。事实上,除了戏剧,可以说大部分希腊文明都是在希腊大陆之外得以发展和延续的,我们熟知的断臂的维纳斯、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等诸多古希腊艺术品并非出自希腊本土,而大部分的古希腊人也并不来自希腊大陆。

《古希腊人:在希腊大陆之外》是一部历史普及性作品,涉及大量人物、战争、出土文物、地理、语言演变、研究发明,等等,整本书的时间跨度长达2000年,空间上则以希腊大陆、埃及、中东为主,东西绵延1000多万公里,其整理之繁琐可见一斑。马特扎克写来毫无冗杂之感,以流畅明快之笔触将其间人事娓娓道来,整体安排极为妥当。譬如仅用一章就交代了古希腊史前时期、古风时代、古典时代的大概6000年历史的演变,以对亚历山大东征开启的希腊化时代作一背景交代,而古风时代和古典时代正是一般古希腊研究的重点,是希腊式民主最光辉的时代,但马特扎克仅在对主要人物简单介绍后,就转向本书的重点:古希腊人何以在希腊大陆之外。

何以在“希腊大陆之外”?

亚历山大东征,这是本书的第一场重头戏,也是希腊化时代绕不过去的“开幕式”。关于亚历山大所属的马其顿,其血统历来也有诸多争议。马其顿位于希腊北部,尽管他们说希腊语、信奉希腊的神、参与奥林匹亚竞技会,但对于以雅典为核心推行民主的古代希腊人而言,马其顿不过是抵御更北方蛮族的“蛮族”而已。可正是这个希腊身份不被认可的民族,最终成为希腊的霸主,并将希腊文化带到了最广阔的疆域。马特扎克在《古希腊人》中没有流于一般读者较为熟悉的战争场面描写,而是着重讲述亚历山大东征的缘起、领土扩张、亚历山大的心理,并更为实际地分析了向东扩张造成的版图变化及一系列结果,这些正可以解释何以出现一代代生于希腊以外的古希腊人。马特扎克不无风趣地写道,尽管“帝国的征服者是一名马其顿人,但是他为西方开辟的世界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希腊的’”。

公元前323年7月10日,亚历山大与世长辞,其时,他所扩张的领域已超过900万平方公里,这些领土在之后的权力争夺中被卡山德、托勒密、塞琉古、利西马科斯瓜分,而为巩固新政权,这些新的君主们纷纷举起了希腊文明的大旗,全新的希腊化王国形成,这在将来广泛而深刻地影响了东西方格局及文化。值得玩味的是,在整个希腊化时代的过程里,真正的希腊衰落了,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所涌现出的古希腊学者们并非来自希腊,而绝大多数出身于东部世界。(乃至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一段时间内在西方彻底失落,直至十字军东征才将其带回。)

在整个希腊化时代,虽是纷争不断,希腊文化却走到了极远处。这一时期,哲学上有斯多葛学派、伊壁鸠鲁学派、怀疑论学派、犬儒学派等;科学上充满了延续数世纪的伟大发现,提出“地球和行星绕着太阳转”的阿里斯塔克、极大推动了医学发展的解剖学之父希罗菲卢斯等;宗教和文学上有后来通行的《摩西五经》的“七十士译本”、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诗”、米南德的“新喜剧”等,这些都对后来文学作品产生了长远影响。

如前所述,虽是学术作品,马特扎克写来毫不枯燥,甚至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感。譬如,在第三章讲述希腊帝国的紧张局势时,还不忘带一句“而其他希腊人则逃向西边的大希腊地区,可是那里的城市也正在落入一个主权民族国家之手,那就是罗马。它顺着意大利半岛向南推进,征服了诸如卡普阿和那不勒斯等希腊城市,将其纳入自己不断扩展的版图之中”。“落入”“征服”“拓展”,虽只是插入性的寥寥数语,却指出了罗马正在扩张的事实,在大的时代背景下,罗马在当时正如燃起的星星之火,它的军队将在后文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燃烧大部分欧亚世界,直至将整个希腊化王国烧为灰烬。

持续了将近三个世纪的希腊化时代在罗马的介入下逐渐走向末路,并在公元前30年,随着埃及最后一任法老克娄巴特拉的自杀,宣告结束。而此时,已经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作为托勒密族人,是一名毋庸置疑的“希腊人”。自此以后,希腊化王国再未东山再起。然而,戏剧性的是,希腊文化却伴随着罗马持续存在,并在罗马人的重编、篡改和融合之下,在罗马的土壤里茁壮成长。“被俘虏的希腊俘虏了她那粗鲁的征服者,并把她的艺术带给了原始的拉丁姆”,无论是罗马神话、衍生自《伊利亚特》的《埃涅阿斯纪》,还是希腊式的罗马建筑、艺术作品等,这些亦在之后数千年里不断回响。这里面值得一提的是,莎士比亚的两部文学经典《错中错》和《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都明显袭自罗马剧作家的作品,而他们的作品又正是对希腊戏剧进行的重编。更别说罗马的一任帝王哈德良还曾被授予过雅典公民的身份,并且担任了一年的雅典执政官,其希腊作风为他戴上了“格劳库鲁斯”的帽子,意为“小希腊人”。

因此,据马特扎克的观点,自称“罗马人”的罗马人,事实上无论从他们使用的希腊语言,还是从他们践行的宗教仪式,抑或从遗传学角度来看,都是“纯种的‘原始’希腊人”。及至拜占庭覆灭,延续了千年之久的“希腊”才真正彻底地失落了,且在之后漫长的几个世纪中,几乎可说是无影无踪。直至文艺复兴,一代人才终于从希腊失落的地方重新出发,并带领欧洲迈入近代。

 古希腊人的遗产

马特扎克在书中一再重申的正是这一核心论点:“做一名希腊人从不需要真正出生或居住在希腊大陆上”,进一步说,“如果一个人讲希腊语,跟希腊文化关系紧密,践行希腊的宗教习俗,并且自称希腊人,那么这个人在所有方面就都是希腊人”。至此,他多少厘清了许多学界一直争执不休的“古希腊人”问题,并体现出一种全新的基于全局考虑的思维模式。对于“希腊性”的定义,他显然更多从文化视角而非严格的地理划分出发,对待所谓“正统”的态度显得坦然和包容得多,这对我们更好地去理解何谓地理上的希腊何谓文化上的希腊,也不无裨益。

沿着马特扎克留给我们的思路走下去,想必人们将会更确定希腊从未远去,并且可以说与我们非常接近。无论现代科学、宗教、文学、艺术……古希腊的思想遗产确实无处不在,就目前来看,现代人所探询的一切问题好像也从未真正超出古希腊人为之划定的范畴。因此,若说“言必称古希腊”,想来算是依其本事,毕竟可循之迹太多。更抽象一点,古希腊人对知识无止境的求索、永不停歇的冒险精神和生命活力、开放而包容的心态、绝妙的人文趣味,以及对自由毫不妥协的品性,于现代人而言,也是取之不竭的精神遗产。



作者:[英]菲利普·马特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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