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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演员的独白

 鲜艳小花 2019-11-04

《一代演员于是之》

92.7.16


这串数字是于是之发表在《中国戏剧》上一篇散文的题目。
1992年7月16日,于是之最后一次在舞台上出演《茶馆》中的王掌柜。
这是《茶馆》演出的第374场。
▲于是之饰演《茶馆》中的王利发
那一天,台上台下哭成一片。
这个日子,对别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只是那一天在我的戏剧生涯中出了些毛病。它告诫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演戏了……”一个话剧演员,偏偏说话上出了障碍;一个把演戏作为毕生事业追求的人,今后却再也不能走上舞台了。
没有比这再大的打击了
他早早来到化妆间,无声地抚摸着一件件道具,熟练地拨拉着王掌柜那副算盘珠。已经演出了近四百场的戏,于是之却依旧按捺不住内心的紧张。
他甚至对搭档蓝天野说:“要是我忘词了,你提醒我点。”难以想象,一位以台词功底见长的人艺老演员说出这话时,内心该是怎样的痛苦。
▲于是之主演的《茶馆》片段
那天,首都剧场的大幕缓缓拉开。
第一幕就卡壳了。
望着已出场的郑榕,于是之就是喊不出“常四爷”三个字。
不止这一处,包括在跟蓝天野扮演的“秦二爷”的一场对白中,于是之也“吃了螺丝”。忘词的现象总共出现了四次。郑榕眼看着自己的老搭档脑门子上的汗不停地流,腿也抖,手也抖,心疼得一度想哭。
“我在台上痛苦极了,好容易勉强支撑着把戏演完,我带着满腹歉意的心情向观众去谢幕。”掌声响起来,比往日还要热烈,很多观众纷纷上台送花束和花篮,有的还让于是之签名。
“感谢观众的宽容。”在给其中一位观众签名时,被问及能不能写点什么话,于是之不假思索地写下这句话。
▲《茶馆》剧照 吴钢摄
掌声持续了很久,演员们反复谢幕不止。而于是之却说愧不敢当,几次向观众鞠躬致意。
大幕终于要拉上了。突然,观众席里有一个人喊了一句:“于是之再见啦!”
他感动地泪流不止,踉踉跄跄地回到后台,险些撞在门上。
观众从这场戏知道,于是之病了


只这一件事 不曾忘



于是之的妻子李曼宜,早在两三年前其实就有所察觉,可埋头于工作的两人一向都对身体不大在意。
嘴总是不受控制地动,像嚼口香糖似的,于是之怀疑是牙有问题,才总是磨到舌头。他找到牙医,索性把牙给拔了。可嘴还是不停地动,越着急越紧张就越动,渐渐地连说话都受影响了。
一次又一次忘事儿,剧院很熟的同事,他突然叫不上名字来了;有时他只能表演起那个人的样子,李曼宜才知道他要找谁……
直到《茶馆》告别演出两年后,于是之才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
是之就是在这样一种身体状况下演的最后一场《茶馆》。他是克服了很多身体上的不适才完成这场演出的。”李曼宜写下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心疼。
《茶馆》的告别演出结束后,卸了妆,于是之已经疲惫不堪。那晚他站在院子里,淡淡地朝着夜空发出感叹:“以前演戏觉得过瘾,现在觉得害怕。嘴有毛病,脑子也不听使唤,怕出错,紧张极了,可到了还是出了错。”
他有时候会跟朋友自我调侃:“我这辈子说话太多了,老天爷不让我说话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李曼宜心里最清楚,于是之到底有多么渴望重回舞台。那些年,只要听说哪个医院有办法治病,李曼宜就毫不犹豫地陪着于是之去尝试。
▲2000年于是之与李曼宜的金婚照
1996年,已患病多年的于是之受邀客串话剧《冰糖葫芦》,这也是他在舞台上出演的最后一部作品。开始时很顺利,但在细致排练时,有几句台词于是之总是说不出,四五分钟的戏,硬是排了将近一个小时。
没有人不耐烦,可于是之的脸却已一点点泛红,情绪越来越激动,手发抖,说话也愈发不连贯了:“我是有病……不然……这点儿戏早就排完了……你们着急,我更着急……我耽误了时间,实在对不起大家……可是没有办法……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
午饭时,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李曼宜把饭送到他面前,他也不吃,也不吭声。他的脸色发白,直瞪瞪的眼睛一直望着楼窗外……
李曼宜回忆,那时候的于是之变得非常脆弱和敏感,“不知什么时候想起什么事,或是看到过去的什么东西,如相片、文章,再有是什么人无意中的一句话或一个表情,都会引起他不愉快,有时会暗自生气,也有时会伤心落泪,甚或失声痛哭”。
他自卑地认为自己“没用了”,还跟李曼宜说不愿意见那么多的人,可长时间见不到什么人,他又会觉得人们已把他忘了,也很苦恼。公园散步遇到一些他从前的观众,热情围拢过来的交谈和惦念,让他感受到一些欣慰。
▲《茶馆》剧照 吴钢摄
后来,病情越来越重,记忆力一天天衰退,可有一件事他始终不曾忘记——重排话剧《茶馆》
因为话说不清楚了,李曼宜就帮于是之把意思记下来,拿给剧院的人看:
“老舍先生的《茶馆》,现在无可怀疑地被公认为艺术精品,不仅话剧史上堪称经典之作,而且也得到了世界上戏剧朋友的承认。像莎士比亚、莫里哀等戏剧家的作品一样,一出《哈姆雷特》《吝啬人》能有各种各样的演出,那老舍的《茶馆》怎么就不能呢?就我所知,在香港、日本、美国都有朋友尝试着演出过片段,而我们国内却偏偏没有,我还是想——日思夜想——《茶馆》不应在话剧舞台上消逝。这样的精品,应让更多的人看到它。


他改写了话剧《茶馆》的结尾



于是之的父亲曾在张学良的部队里当营长,长年在外征战。于是之刚满百天,父亲就阵亡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把他带到北京,在西华门外的一个大杂院里找到栖身之处。从此,他跟着寡居的祖母和母亲过日子,过着“一当,二押,三卖,四借”的贫苦生活,16岁就中断了学业。
老艺术家黄宗江曾评价于是之时说,“于是之师承于生活,师承于北京大杂院。”他一辈子刻画了几十个生活艰辛的小人物形象,无不是于是之童年大杂院生活的投射。
▲青年于是之
看过《茶馆》的人都知道,最后一幕是“仨老头话沧桑”,漫天飞舞的纸钱是他们为自己的送葬,为旧社会的送葬,也是为一个时代的送葬。这一段戏,成为《茶馆》的“华彩乐段”。
然而,老舍原先给《茶馆》设想的结尾却是另外一个版本,说书人是革命者,在宣传革命时,不幸暴露,王掌柜为掩护革命者,奋力救了说书人和听书人,自己饮弹牺牲。
于是之向老舍先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结尾能不能改成“三个老头话沧桑”,然后王掌柜再进屋上吊
老舍先生“嗯嗯”两声就说别的了。 
▲《茶馆》结尾 吴钢摄
不料几天以后,先生写出来了,不是一小段,而是王利发、秦二爷、常四爷三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坐在一起,把一生掏心窝子的话和盘托出。嬉笑怒骂,悲悲凉凉,令人回味无穷。
郑榕回想起这件事也自叹不如:“我们那会儿的一般演员,也没这水平,也没这胆子,敢跟老舍先生的剧本提意见,末了整个还改场戏,脑子想不到这儿。
▲老舍(前右二)与于是之(前左二)等讨论《茶馆》剧情
1958年的春节,老舍的《茶馆》首演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老舍先生看完后也兴奋不已,回到家里,内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静。他坐到书桌前,挥毫写下了一帧条幅:“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
于是之收到条幅之后,没有向旁人显露此事,悄悄锁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一锁就是三十年。
 

“大师不能满街走”


改革开放后,《茶馆》从北京一路演到欧洲。
当时《莱茵内卡报》评价于是之饰演的王利发:“观众是屏住呼吸观看这个人物,于是之对角色的处理是演出中最高的成就之一”,并且将《茶馆》的演出称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
▲《茶馆》中的于是之
回国之后,某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几个记者称于是之为“大师”。没想到,这样一个称呼竟然让于是之整整两夜睡不着觉。他觉得这个称呼让他不堪其重。
于是之问老友什么叫“大师”?老友告诉他:“以前无古人的审美内容和审美方法,在艺术史上开宗立派的不朽人物叫大师。”于是之说:“那请你写篇文章告诉大家,大师不能满街走,我不是大师,不能称大师。”
那应该如何称呼呢?于是之说:“我一辈子只认演员二字。”于是之递上的工作名片上,就只有普普通通的五个大字:“演员于是之”。
这是于是之对演员这份职业的自尊和自重。
他在《一个演员的独白》中写道:“演员的创造不能只是演得像了就算。我们所创造的形象必须是一个文学的形象、美术的形象,可以入诗、可以入画的形象。”
他生前酷爱书法,曾写了“学无涯”的字幅高悬家中,时时自勉。
他尊重那些有书生气的、“学者化”的演员,而对自己所做的“清醒的、科学的估计”则是“只不过是一个浅薄而能自知浅薄的小学生”而已
即便是晚年与病魔抗争,仍自觉不足,好友曾写贺卡赠他:“祝你健康!因为除了健康之外,你什么都不缺。”于是之却回答:“我还缺文化。”
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研究员柯文辉对他的评价是:在艺术很难有独创的年代,他完成了独创在很多人走向了平庸的时候,他保持了个性

 

斯人已逝 “留得清白在人间”


上世纪80年代,北京人艺进入创作黄金期,相继推出了《天下第一楼》《小井胡同》《狗儿爷涅槃》《哗变》《推销员之死》《李白》等一系列重要作品,一时间“风景独好”。只是少有人知道,于是之为此付出的心血。
1985年至1992年,于是之担任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深知剧本乃剧院兴旺之本,他便在全国剧院中率先成立剧本组,自任组长抓创作。李曼宜回忆,任第一副院长的八年,于是之的工作和他创造角色一样,从来是没有什么上班、下班或休息、放假的。他们家当时就住在首都剧场的四楼,作者来访,随时都可“破门而入”。
对于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的于是之,李曼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演出后台,于是之坐在一个角落里,化好了妆,面色极庄重,几乎是正襟危坐。他双目微闭,绝不说一句闲话,渐渐进入角色,单等开幕铃响上台。
这是作家舒乙曾经见过的一个场面。
“我想,相比演员在舞台上被鲜花,掌声、叫好声环绕,这幅定格的画面似乎更令人动容。这是一位真正对表演有敬畏心和信念感的大艺术家风范。”
人真则艺醇。舞台之外的于是之为人不仅虚怀若谷,而且真实、纯粹。

在《我所尊重的和我所反感的》一文中,于是之写道:“若想演得戏真,做人先要真。要真挚地热爱生活,对待生活要有真正的爱与憎,爱其所应爱,憎其所应憎。对待亿万人民的生活与创造,无大喜欢、无动于衷、不动情亦不思索、‘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当不成演员。”
诚如戏剧评论家童道明对于是之的评价:“他是一个给演员这个职业带来尊严的人。”
2013年1月20日,饱受阿尔茨海默症折磨的于是之离世。 “留得清白在人间”是他写下的最后一幅字,也是他一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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