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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非: 不能夸大教师的作用

 赵克诚 2019-11-05

有教师谈到,一些学生从小学入学到中学毕业,心智发展比较慢, 行为习惯的形成始终迟滞于同龄人,“就像没开窍”,很难接受积极的影响。对这样的学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不了解具体情况,很难发表看法。学生“心智发展比较慢”, “慢”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基本判断能力,有没有影响与他人交流,有没有正常的生活自理能力,这些,需要有具体说明。但如果教师仅仅因为学生“不太聪明”、说话做事比较“慢”,就希望他能“快”,能和别人一样,我想大概不会有立竿见影的办法。如果说有办法,也许仅仅出于安慰。教师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学生发生变化,但未必能有成效。有些学生情况可能比较特殊,不能完全寄希望于学校教育。

我反对夸大教师的作用,甚至认为不能夸大教育的作用。在对教育缺乏正确判断的社会,贬低或夸大教育的作用,都会让受教育者受到伤害。坦率地说,学校和教师能做的事是有限的。对一些比较特殊的学生,多数情况下,只能等机会,而不能过于积极主动。我当教师没几年时,便开始质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我在遇到“问题学生”时,的确做了很多工作,花费了很多精力,非但劳而无功,反而招致部分学生很深的误解。

然而,那些我以为有问题的学生,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并没有太大的困难,用社会语言说,有些“混得很不错”。于是我这样推测——或许,一位他比较崇敬的教师,在某个特殊情况下的谈话给了他启示,令他豁然开朗;或许,几位有智慧的教师在同一时期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他面前,相同的(或相近的)评价,让他开始正视自己的不良习惯;或许,一批又一批教师兢兢业业、遵循规律、顺其自然,有朝一日,终使这位学生猛然醒悟,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

太难得了。在今天。

我们所期待的东西不一定会出现,但我们不能不去做,因为毕竟存在变化的可能。我因此认识到,教育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但是,教师用全部智慧和勇气去做,作用也许是有限的。面对社会现实,我常常认为自己所能做的简直微不足道,然而,如果教师不去做,也许就更没有人去做了。于是,“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能不做”成为支撑我努力的信条。

人生漫长,对在某个阶段所接受的教育,有人印象深刻,也有人可能毫无印象。在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中,享誉世界的指挥家皮埃尔·莫昂克回到法国参加母亲的葬礼,在少年教养院同班校友佩皮诺的纪念册上,他指着自己的启蒙教师马修的照片说:“这个人……,怎么称呼来着?”这部电影有许多经典细节,我很注意“这个人”的暗示。

——如果没有马修老师的发现和引导,出自单亲家庭的皮埃尔·莫昂克成年后可能就是个病态流氓,除了马修老师,不会有人指导、推荐他去上音乐学院,他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如果不是佩皮诺这个普通人还保存着老师的照片,他已把马修老师忘得干干净净。对教师而言,电影的这个细节带来深刻的启示。那么,潦倒的音乐天才马修会在意他的学生缺乏良知吗?我想不会。教育不需要报恩,虽然正常人应当有知恩感恩的纯真情感。

毕业多年的学生偶尔邀请我参加纪念活动,我会注意他们的回忆, 因为那些往往是他们离开学校后“剩下的”教育印痕。学生回忆中学时代的一些事,往往令我意外:当年对我触动极深的重要事件,学生却没有印象;我精心设计的活动,从教育角度观察、分析,有价值、有意义,在学生,却不过是人生的一分钟、五分钟,过眼烟云,太平常了,“想不起来了”。我当年的用心努力,并没有让学生形成有价值的记忆。学生毕竟处在受教育阶段,不大可能明白“教育”的意义,更因为在一个讲求“成功”“实用”的环境中,不能直接形成利益的过程都会被认为是“无用功”,学生在各种干扰与压力下,会忽略教育的“示范”。

这样看,教师可能会感到失落:为了学生的未来,我们用心去做的工作,学生的反应竟如此淡漠,那么,我们今天的“认真”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全心全意去做的事,竟连一点点的“意义”也没有,我们的劳动价值何在?

可是,正因为想到这一点,我更得努力去做了。我做,是因为认识到教师的教学应符合教育要求、遵循规律、恪守常识;我尊重自己的职业,至于教育对象会不会因此有所改变,还真不是我能预期的(特别是在目前的社会文明状态下),我只是尽个人的努力,以不枉职业责任。我尽了自己的努力,付出了劳动,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了经验,发展了智慧,身心愉快。再说,谁能断言那个“一点点”不会出现呢?

如果认为不可能出现,便放弃、不作为,就认为未来的一切与我无关——每个教师都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失望、放弃努力,那整个“教育”的状态将会变得更糟糕!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有几十位教师教过他,如果每个教师都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徒劳的,因此失望,因此懈怠,“教育”在这个学生的眼中就有可能是无价值的消磨,他在未来会为自己的无所事事和平庸找到足够的理由。

至于学生如何认识教师的作用,我认为不必,也不应寄予过高的期望。我们应当重视学生的学习,但不能,也不应把职业自信寄托在学生的“教学评价”上。我曾在一些老师的评审材料中看到动辄几十页的“学生评价”,这些由学生书写的对老师的赞扬,高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让人感到不安:学生是出于真心吗?这位老师怎么能收集并记住这么多学生的赞誉?这种评选会不会导致师生关系庸俗化?

同样,我也看到,一些学生对学校组织的“教学评估”不负责也不认真——有些学生不了解评价项目的含义和标准,评价比较随意;有些学生“重教轻学”,过于重视分数,不理解教师的教学,评价不够客观。学生评价未必准确,而学校以此来衡量教师的专业水平和工作状态,会形成教师和学生的“利益”牵扯。教师把职业自信建立在学生评价上,就有可能放弃教育原则,取悦学生。

再有,教师“和学生关系亲密”“爱每一个学生”,是不是就一定优秀?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学校就是学校,教师就是教师,教师果真“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或许正是错误的职业认识。如果学校让教师成为学生的保姆,将是更糟糕的选择。中国教育遗存的许多观念值得我们这代教师反思。

反思自己的教育经历,我想到,教师必须有职业的自尊、自信, 必须始终保持职业精神。我们要认识到,教育所能做的事是有限的,终有一天,学生会走出校门,去学更多的东西。我们的教育,只是为他打了点儿“底子”。他凭这有限的基础走入社会,在未来的生活中会不会动摇,我们依然不能确定。教师学养能对学生产生影响,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群体、社会和时代的影响。因此,教师自身不能高估教育的作用,不能把学生在未来出现的积极状态都当作教育教学的成果。

假设学生的成就全是教师努力的结果,那么学生作为社会人,其品格、学养的欠缺也必然会被当作教师的失误,我们有没有能力承担那样的责任?现在,但凡社会有什么负面现象,人们都会不加思考地指责“教育出了问题”,至于教育为什么会“出问题”,教育受什么控制和影响,则无人深究。

毕业生说,“我的数学是某某老师教的,我永远感激他”,这个“某某老师”便因此而自得。但也有同班毕业生说“我最讨厌的就是数学”,那位“某某老师”是不是会因此沮丧、自卑呢?如果有学生说“我外语差,是因为某某老师曾批评过我缺乏天赋”,我认为那位言辞不慎的老师未必要负全部责任,也可能是这名学生存在某种程度的认知或性格缺陷。

学生过于重视教师的作用,就有可能“轻学”,便也很难“会学”。总之,教师不能认为自己的作用是无法取代的。学生在漫长的学习道路上,不断地遇到善于学习的教师,见到努力工作的教师,因此思考人生,思考未来,思考一些大问题,那样的学习才是有意义的。

教师能否成为真正的教师,首先取决于他通过教育活动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能否在个人的教学活动中升华并扩充教师的职业属性,让学生看到一个人在社会上站立的姿态,而不是扳着手指头告诉你,他的门下共出过几个北大清华,“一本上线”多少人,竞赛获奖几多,等等。

在风起云涌的时代,在错综复杂的社会,教育对一个人的生存、生活会有作用,但也要看到这些作用可能的时效。教师认识到时代、社会对人的影响,就不会夸大教育教学的作用。不过,如果一名教师仍然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不但不要再去做他的“思想工作”,和他交流还要谨慎一些。遇上这么一位自以为是的老师,学生难以接触到真正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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