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洪水

 蒲公英读书 2019-11-06

  浑黄湍急的水,救生衣、人墙、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移动身子的妇女、倒塌的房屋,成了河流的街道……
  这些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正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吹着电风扇,一边在心里诅咒这酷热的天气,烦躁之余,不由得盼望着“碧利斯”的再次降临,因为就在前几天它给我们带来了短暂的却是那么美妙让我回味无穷的清凉,那我就不用吹这让我吹得发昏的电风扇,也照样有清凉的风从我的客厅,当然也从我的身上穿堂而过,更重要的是我晚上睡觉时就不用开空调了,只需打开卧室的窗户,那东风西风南风北风就会一阵一阵地从阳台上穿过窗户吹到躺在床上的我,让我感到如沐春风。
  我知道眼前的这些画面也是“碧利斯”带来的:“受强热带风暴‘碧利斯’影响,湖南、广东、福建出现了大暴雨或特大暴雨,一些地方出现严重的洪涝灾害,三地共有800多万人受灾……”但是我感觉如此遥远,遥远得不可思议,遥远得让我失去感觉。
  但是我有记忆,眼前的这些画面触动了我的记忆,记忆为我打开了另外一些画面。
  我看见那个午后的我——也可能是上午,反正那天天空一直都是阴沉沉灰蒙蒙的,雨也一直没有停,上午和下午没有什么区别——站在故乡家里那幢房子的廊沿下,看着洪水一点一点地蔓过门口的池塘,蔓过狭窄的院子,直至蔓进我站着的廊沿——就在那一刻,我听到心里“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了。我感到了一丝恐惧,但那不是倒下的,倒下的是什么呢?
  在故乡我们把洪水称作“涨大水”或者干脆就是“发大水”,儿时的我——应该说是这之前的我,这时的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不,二十岁好像都已经过了,已经参加了工作这次是回家过周末——很喜欢“发大水”,因为每年这时,故乡的那条小河就会变得很宽广,河水也会变得很汹涌,很壮观,田野小沟里的水也会流得更加欢畅,所以我总是和伙伴们一同去看“大水”,跑来跑去,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和欣喜,年龄稍大后虽然不再去“疯跑”,但那种莫名的兴奋之情依然如故。
  在县城念高中那几年,“大水”每每让我暑假回家的路多了几分不便和坎坷,却也让我有幸领会了几分“汪洋中的一条船”的滋味。虽然以前在去父亲工作地时也乘坐过船,可这船如此地窄小,水面如此浑浊而汹涌,我吓得都不敢站立起来,回想起来也还是感到很刺激很有意思的。
  可是,从这水蔓进故乡老屋廊沿的那一刻起,我那种莫名的兴奋之情也莫名地没有了,而且是连根拔起,不留一点痕迹。

      后来我看到余秋雨一篇散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暴风雨是美的,但当它冲进你的家门时,你就不会有美感了(大意)。我觉得真是说得太好了,说到我心里去了,把我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说出来了。多年以后,我在自考的《美学原理》上又看到这样一段话:

人有两种情欲:自我保存的情欲和社交的情欲。其中自我保存的情欲起源于恐惧和痛苦。当庞然大物威临我们,我们的心灵为它们所震慑、所占有,失去了活动和推理的能力,从而使我们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这时我们的感觉是恐惧和痛苦。但是,如果我们和这些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些对象并不威胁到我们的安全,这时我们的感觉,就不是可怕,而是惊叹和赞赏。这种感觉就是崇高感。它实际上来自于恐惧和痛苦的消除,是痛感向快感的转变,是克服了痛感之后所取得的审美快感

  是的,当洪水蔓进我的家门时,我感到了恐惧,父母又正好不在家,更加深了我的恐惧。我和小哥在几位长辈的建议和指挥下,在客厅的八仙桌上放了一块长木板,搭成一个架子,再把父母房中重要的箱柜搬来放在上面,慌乱地忙碌了一阵后就开始议论起这场“百年未遇”的大洪水来——其实算不上百年,听爷爷还是父母讲过有年“发大水”,他们都爬到屋顶上去了,但我只是听说——据说有一户人家正在房间睡觉呢,水一下子就蔓了进来,还好不是晚上,不然可能会在睡梦中被洪水吞没。

       村里人都在传一个可怕的消息:附近一个邻县的水库倒了或者就要倒了,晚上就要到我们这儿,大家都要往山上逃去,还说走时不能关门,因为关了门洪水来了冲击力更大,房子更容易倒塌,不如让它直接冲进去。半信半疑的我,和小哥随着伯母等人跟着许多村人一同在晚上上了山。那座山并不高,儿时的我常去玩,可在这“发大水”晚上,面目变得如此陌生而狰狞——我看见那个黑漆漆的雨夜,吵吵嚷嚷的人群,沉默着,踉踉跄跄地走在其中的我。人们诅咒着这黑夜,这山路,诅咒着这可恶的洪水和不停的雨,同时也议论着水库要倒和倒了的传言的真实性,甚至怀疑是不是哪个想乘机发横财的人放出的可恶的谣言?让我们都跑上山来,还不能关门,他们还不如入无人之境?但人们的脚步还是在朝前朝上迈着,并没有停下,一些青年男女还追逐打闹起来……

  我不记得我们的目的地在哪儿,也不记得我们是何时怎么样下山来的,只记得事实上水库没有倒,家里的东西也没有被哪位“江湖大盗”取走。我家的水很快就退了,屋后一位朋友家地势更低,洪水冲进了房间,她正和母亲在把那些被洪水浸泡了的物什拿出来洗晒。
  半个月后也是在一个模糊不清的午后,在我工作乡镇的一个村子里,我坐在那时还是男朋友的丈夫家客厅里,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连续几个小时没停一下,门前的青石板路很快就成了一条河流,水位还在门前的石阶上一点一点往上攀升,眼看着也要进屋里来了——丈夫的伯公急了,不顾年迈的身子爬上楼,叫来小姑子帮忙,把家里的米缸吊上了楼,小姑子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还是听话地帮着干了,干完就马上跑了出去。

      我出去时水已经没到了我的大腿,丈夫背着我走到一个地势高的地方,我看到穿着短裙子的小姑子正和一帮年轻人在水里兴奋地走来走去,就像曾经的我。书记、乡长当天晚上就赶到了这个村,这天正是双休日,他们也吓坏了,县城的街上也到处都是水,车子(单位的司机正在乡村的家里休息)也找不到,好容易才叫到一辆车赶来的,他们二位的家里也都进了水——后来我们到县城还看到他们家里人在晒屋里被洪水浸泡过的东西呢——但守岗位要紧呀,他们还是赶来了。乡机关干部也来了一些,多为本地人,惊恐之余,他们也笑说着一路走来时在路边就可捉到被洪水冲来的大鱼呢。是的,我也看到了路边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可也看到了被淹没的稻田和道路,它们在洪水退去后露出更为狰狞的面目,我还看到丈夫和抽去抗洪的一些干部从水库回来时,他竟然穿了件夹克外套,要知道那可是盛夏六月天呀。
  总机房胖胖的“吴妹妹”睁着大大的眼睛,跟我们讲她怎么看到机关大院门口的水一点点地上涨,怎样地惊恐,怎样地打电话汇报,怎样地奔跑叫人,怎样地把嗓子喊哑……因为房间漏雨我还到她的总机房睡过一夜,专为防汛抗旱配备的对讲座机里一片嘈杂声,都是全市各处汛情和防汛情况的急报。乡里一座最大的水库告急,防洪道泄洪太慢,乡领导召开紧急会议,准备好了炸药,准备危急时去炸开水库堤坝一个缺口,以小损失来避免大损失——还好,水位没有继续上涨,准备好的炸药也就没派上用场。但第二天县城却告急,县城边的一个乡镇更是不得了,听说他们真的都爬上了屋顶,靠小船送过去的方便面之类的救灾物品充饥,一天到晚都用身旁浑黄的洪水洗漱,炽热的太阳毫无遮拦地晒下来……
  第二年的夏天,我看见平时开车走路都很宽敞平坦的一块平地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峡谷,在山上职工宿舍前,幸好没有人伤亡,据说有个人正要出门在门边发现扒着窗子站住了——以后每次听到山体滑坡这四个字我就会想起那条让我难以置信的“峡谷”,虽然它早已经被重新填成了平地。
  我还看到每年的雨季,从县城通往我工作的乡镇的公路上,有一段总是会被洪水淹没,车辆无法通行,公路两边金灿灿的稻田也总是会被变成一片汪洋……这条路无法通过时,我们就走另外一条更加弯曲更加坎坷但没被洪水淹没的道路,许多长途客车也走这条路,途经我们乡的一个村,有一年还发生了一件感人的事:因为前面有一段路被水淹没不知深浅,长途客车就在村边的公路上停了下来,村里的干部带着群众免费给车上的旅客送水送食品,车上的人开始却都不敢接,怕会引起更大的麻烦甚至祸害,据说这样的事他们遇见的多了,后来终于被乡民们的真诚感动接下了水和食品,又在村人的引领下顺利通过了那段不知深浅的水洼。

  我喜欢夏天的雨,猛烈有力,充满激情并且干脆爽快,来得快去得快,绝不拖泥带水。年少时常和同学们一道在雷雨到来之前跑到草地上操场上迎着狂风,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学着高尔基《海燕》里的语句大声喊叫:“暴风雨,你来得更猛烈些吧!

      19岁那年我参加了工作,在一个乡镇机关,一幢老式楼房,巨大的石块,很粗的柱子,屋顶盖着瓦,楼下是办公室,楼上就是单身宿舍,很简陋,不过我也不觉得少什么,只是房间漏雨漏得很厉害。我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被屋里的雨声惊醒,赶紧爬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撑起雨伞冒着漏下的雨丝跑到床对面盖住了我唯一的皮箱,再打开灯看,屋里几乎到处都漏雨,还好床上不漏,那时的我真会睡,竟然又爬到床上去睡着了。天晴有瓦工来检修,但常常修好了这边,那边又漏——我度过了许多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从瓦缝漏下的雨点打在脸盆、桶甚至盆、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家里即使有时漏雨从来不用我操心,住在学校漏雨也有一个宿舍的那么多同学,现在在这离家近百公里的异乡,我没有任何的亲友,旁边有领导和同事住着,可除了钥匙放在房间忘记拿出来实在没办法我从没找过他们,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我更不会想到他们——但我并不感到沮丧,相反我感到一种自豪——在这屋外的狂风暴雨声和这屋内清脆的漏雨声中,19岁的我,感到自己在一点点长大。

      但是从那以后,每当暴风雨来临时,我就会担心我的房间会不会漏——多年以后当我住在这钢筋水泥的崭新的商品房里时,听到外面的风雨声时仍会下意识地望望屋顶,哦,房子不漏雨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 

      1999年以后,每次听到雨声大了,我还要担心我负责的那个水库是否有危险,还要赶到水库上去看水情,为在那泥泞的田间小道上跑得更快些还特意买了双雨鞋。——对于夏天的雨尤其是暴风雨,我的感情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现在我已经调到了县城——那次大洪水后市里就建了排涝站,现在城区再也没出现过街道成河流的情形了——这几年我们这也没再出现过很大的暴雨和洪水了,我也已离开了乡镇,也不用担心水库的安危了。现在我住的是钢筋水泥还经过装修了的房子,又不在顶层——漏雨就更不用考虑了。虽然我依然对暴风雨感到恐惧,尤其是那“轰隆隆”的雷电,但洪水已不再让我恐惧,或者说它已不再在我的恐惧范围内,因为洪水已经远离了现在的我。眼前的画面是洪水和暴风雨带来的,但它离我是那样遥远,它对我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按照美学原理,我不但不应该感到恐惧和痛苦,甚至还应该因为距离的产生而产生一种惊叹和赞赏的审美快感?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人心灵中的冷漠也许就是这样产生的?
  画面继续在眼前移动,声音继续响在耳边:

福建和湖南森林覆盖率分别居全国第一和第三,为什么在大暴雨和特大暴雨来临时均出现重度洪灾或者说洪灾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呢?据专家考察研究得出一个惊人的新观点:高森林覆盖率并不能防止水土流失。因为原始林、天然林、阔叶林、成熟林等涵养水份能力强的林种树种越来越少……

我看见20岁的我走进那座大山的最后一片“原始林”——是同去的同事和林场老场长告诉我的——山很陡几近垂直,我几次都差点从山上滑下来,山上的树很粗,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么粗的树,山脚下有一泓清亮的泉水,我还看见我在那座大山中为采伐和造林忙碌着,看到成片的松杉针叶林,成片的刚刚全垦准备造林的山坡和刚刚栽下的树苗和低幼林,感叹着山林的颜色越来越单调……这些画面其实也已变得遥远,我已经离开了那片山林,虽然只有几十公里的空间距离,可我和这些画面隔着十多年的时间距离,而且我发现这些年来我遗忘的速度特别快但现在它们却和眼前电视机里时间距离很近,空间距离遥远的画面叠印在了一起,变得触手可及,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又一种更强大的叫做“桑美”的台风来了,中心风力达到17级,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据说是40年来最强的一次,虽然早就做了种种部署,采取了种种措施,但它依然造成了“闽浙死亡104人,失踪190人,388、1万人受灾,灾情还在进一步核实统计中”。而我所在的县城连雨都没洒几点,甚至风也没有什么——要知道,从我住到现在这个地方以后,因为周围都是低矮的旧平房,风力稍强我就可以听到它的吼叫声,就像在旷野中一样——而现在奔跑速度超出我想象的超强台风”桑美”来了,我却连风的声音都没听到……第二天,太阳依然高高地悬挂在天空,阳光仍然那样明晃晃地耀人眼睛,炽人皮肤,来来往往的人群依然那样平静、慵懒,而又匆忙,略显烦躁——我就在这样的阳光下这样的人群中,踩着与他们同样的步伐,来到办公室,拿起桌上的报纸,“‘桑美’造成江西东部严重洪灾,大片农田被淹……临区遭受几十年未遇之强降水,8月11日9时至13时当地雨量达到惊人的200毫米,所有陆地几乎都被洪水淹没,周边的200万亩中晚稻被淹,金溪几乎所有水库的渠道被洪水冲毁,当地一著名高空渡槽被截断,近万亩农田灌溉受严重影响,成片稻田被洪水淹没,一些村庄被洪水浸泡……”就在我们江西也受到如此严重的影响?无怪我那位在金溪一个乡镇当父母官的同学这几天QQ头像闪都没闪一下,肯定是忙救灾的事去了。接着又一则报道映入眼帘:浙江苍南桥墩镇12岁的丁刘全,在10日“桑美”台风袭击中,一下子失去了4位亲人,至今未走出这带给他的心理阴影,他说:“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妈妈和姐姐妹妹,还有那些晃动的手。”那些手仿佛也在我的眼前晃动……

                                       (写于2006年)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