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展的回顾(董其昌和他的时代) 有时我想:也好。我没学过国画(一个奇怪的词:“国” 画),也没受过国画画论或台湾叫做“国学”的教育。我是个不通“国画文化”的中国人,画油画,又真心喜欢看水墨画——我乐意带着这种暧昧的“文化身份”(一个刚从中国同行那儿听来的又懂又不懂的词)在国外看咱们的“国”画。 我对董其昌,对“南北宗”之类说法全然无知( 那是一套所谓“话语系统”)。在我出国前,国中各美术馆尚未公开陈列古典藏画,因此我在美国才得拜见大量唐宋元明清绘画原作(我曾想:国画家是不是也该出国留学? )。说来荒谬,但又是事实(事实才会显示荒谬) :如我这一代自始向往西画的“新中国”的“新青年”,谁要是回头喜欢国画,那份对国画西画的'视觉经验'和“文化认同”的顺序是颠倒的。 董其昌,我一看之下当即喜欢:不是出于知识、教养,只因无知而素面相对。 也当即喜欢四王,尤其是王原祁。大都会美术馆有他的《辋川别业图》长卷,我一看,不知如何是好。曾经用铅笔临摹,在陈列柜前时站时跪,终于累得吃不消,放弃了。 记得1982年在纽约初识王原祁,立刻拿来比塞尚,自以为是大发现,发现两者的相似背后有东西方绘画的大相通在。后来与另一二位国中画家谈起,也声气相通。再后来,听得说国内有专家在所谓学术会议上将王原祁与塞尚的相比作为“专题”,当真算是学术上那么一说。其时,我在此地已经十余年,早已推翻并忘了自己当初的“发现”一那只是 极表面的相似:偶然、无缘,塞尚是塞尚,老王是老王,他俩各自背后的大文化,他俩作画的原则、原理、套路、笔法,全不是一回事,若说到一个道理_上去,则两皆误会一-我们的潜意识里不免有种- -厢情愿,养成轻率的习惯,喜欢将西方艺术的大小零碎来同中国的艺术比附依靠,凑作道理。就我的认识,越是在外面待得久长,越是见得两头文化艺术的深刻的“异”,而不是肤浅的“同”。若存心考察异同,须善加检点,不宜率尔宣说的。 这且按下不表。我要说的是,我居然要来临写中国画,其中似乎有什么问题或意思在。 因为喜欢?洋画家有酷爱中国画的,未见得至于动手临写。毕竟我是中国人?中国的画西画的同行也未见得动手临写(当今连国画家也罕有描摹古画的心思了)。但年来我当真画起国画来:用油画,用写实伎俩写生国画画册(其中十之六七是董其昌的画册),且一发不可收拾,画了有好几十幅,目下还在兴头上,停不下来。 这一画,才领教了董其昌的魅力。怎么说呢,不是他的作品的魅力(我没用宣纸笔墨画国画),是他的“美学”。什么美学呢?在我摆出宋元以降各家山水画册后,挑来选去,发现董其昌(印刷品上的董其昌)的画面效果居然比其他“国画”适宜于油画写生:他的画笔并不指向自己,而指向他人,并不意在真山真水,而意在山水画;当我以西方的画理来观看并描摹他的作品时,那似乎不是规矩森严的“国画”,而是可供别的媒材忠实“复述”的图像:他的画路是开放着的。 明清时代的画家都指名道姓如实招供自己追究的先辈,那是长达数百年的画坛“时尚”。但没有谁像董其昌那般居高临下,俨然是山水画的集体总管,又自甘效劳,充任山水画的公共秘书。仅仅作为其他名家笔墨语言的综合反射与历史档案,他的画因此获致一种教条的、中性的效果,冷静而空洞,仿佛作为山水画艺术的词典、索引、标本一在 他前辈的遗产中,他关心的仅只是绘画的元素。 用现代的辞令来解读董其昌,他是一位“纯绘画”画家,如同马奈形容委拉斯贵支的名言:“画家中的画家”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那是画给行家看的画。但在我看来,董其昌对于如我似的处于国画门外,未被中国美术史和中国画'话语”长期教训过的外行来说,似乎要比其他中国古典画家更易于理解(或者说,更允许被误解、曲解)、更看得进去(以至用油画来“画”他)。我猜,我在看董其昌(以及由他而观看古典水墨画)时,同一位国画家在中国看待他的目光会很不同,当然,更不同于一-位西方人在西方看待他的目光。就眼睛的“立场”和观看的'意识形态”论,我早已西方化了,但在西方,我的观看经由董其昌的中介又折回“国画”。 自从去年秋冬用油画写生董其昌的画册以来,多重的“异己”性使他(以及中国水墨画)与我之间构成一种奇怪而自然的关系,既像是“本家”,又全然是“外人”:我与他在画种、工具和美学.上以全然陌生、歧异的方式在同一城市、同一画面上相会合一我 与他都出离了中国本土,远赴纽约。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纽约认识这位祖先,并带着全套油画工具钻进他所管辖的水墨山林中去。他一定也想不到我会以他当年仿效前辈的热情和愚忠仿效他。 我无意高攀董老太爷。他深知自己何以崇拜往昔的宗师,我却至今弄不清( 也暂时不想弄清)何以崇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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