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德斌,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任中国证券报编委。 屏风是为适应中国传统建筑特点而发展起来的一种典型的中式用具。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本文所引用《红楼梦》,均指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全书有四十多处提及屏风,对屏风的主要种类多有涉及,其中蕴含着十分丰富的文化信息。 如今,伴随着社会时代的巨大变迁,屏风已逐渐淡出人们的日常生活,以致今天的读者对《红楼梦》书中的屏风比较陌生,甚至产生误解。因此,对屏风的历史源流及文化内涵作适当梳理,显得颇为必要。 一、“大邦维屏,大宗维翰”——屏之源 “屏,蔽也。”(汉·许慎《说文解字》)“屏”字作为名词,是“屏障”之意。“大邦维屏,大宗维翰”(《诗经·大雅·板》),“之屏之翰,百辟为宪”(《诗经·小雅·桑扈》),皆为此意。“屏”字作为动词(音丙),有“去除”之意,例如《诗经·大雅·皇矣》:“作之屏之,其菑其翳。”《史记·范睢蔡泽列传》:“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屏风的最初用途,都与这些意义有关。 成书于春秋时期的《论语》,就有着关于屏风的较早记录,但那时候还不叫“屏风”这个名字。《论语·八佾篇第三》:“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钱宾四先生释曰:“古人屏亦称树。塞,蔽义。古礼,天子诸侯于门外立屏以别内外,而管仲亦如之,此见管仲之骄僭不逊。”(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9月北京第2版,78页)杨伯峻先生释曰:“树,动词,立也。塞门,用以间隔内外视线的一种东西,形式和作用可以同今天的照壁相比。”(《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2月第2版,32页) 按照周礼,不是谁都可以在门外设立屏风的,而且其材质也因等级不同而不同。“《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卿大夫以帘,士以帷。外屏,门外为之。内屏,门内为之。”(《礼记正义》卷三注引)立在大门以内的屏风又叫萧墙。《论语·季氏篇第十六》:“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汉代刘熙《释名》:“萧墙,在门内;萧,肃也,将入于此自肃敬之处也。”钱宾四先生释曰:“萧之言肃。墙,屏也。人君于门树屏,臣来至屏而加肃敬,故曰萧墙。”(《论语新解》,428页) 《红楼梦》提到的第一个屏风,就是这种设于门内的“萧墙”式屏风,见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黄花梨镶大理石插屏 宽181cm,深106cm,高214cm (原载《锦灰堆:王世襄自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7) 贾家始祖受封“宁国公”、“荣国公”。贾府是“公”府,所以按“诸侯”的规制在门内设屏,是符合古代礼制要求的。按照它的功能定位,这个屏的材质应该是厚重的,其规制应该是高大的,所以文中特别指出它是一个“大理石的大插屏”。“紫檀架子”则彰显富贵气派。 说到插屏,不能不提到1972年湖南省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彩绘漆插屏。其为木胎,长方形,通高62厘米。屏板长72厘米,宽58厘米,厚2.5厘米。屏板下安有两个承托的足座。经专家鉴定,马王堆一号汉墓的年代,在汉文帝前元五年(前175)之后,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之前。因此这架彩绘漆屏风,距今已有二千一百余年的历史了。 先秦时期,除了在大门内外树屏,也在室内起居之处设置屏风。《礼记·明堂位第十四》:“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汉郑玄注:“斧依,为斧文屏风于户牖之间,周公于前立焉。”(《礼记正义》)“斧依”,也写作“斧扆”、“屏扆”。 带屏扆的大床,东汉画像石,山东安丘王封村出土 (原载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华书局,2014年7月北京第1版) “屏风”一词出现在文献中,最早始于汉代。司马迁撰《史记·孟尝君列传》载:“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这里,屏风发挥的是它最基本的功能——“蔽”,也就是遮挡的功能。 屏风的遮挡功能主要体现在保护隐私方面,所以古人往往于卧室门前设一屏风。《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写刘姥姥误入贾宝玉卧室,就提到卧室门前有一个屏风。
后来在第五十一回,又一次提到这个屏风。
二、“华屏列曜,藻帐垂阴”——屏之用 屏风有的以其用途而命名,比如围屏、炕屏、桌屏、吊屏、砚屏、枕屏,也有的以其结构形式而命名,如座屏、插屏等。《红楼梦》里出现得最多的屏风类型,是围屏。 款彩汉宫春晓图屏风 宽350cm,高146.5cm,山西省博物馆藏 (原载《锦灰堆:王世襄自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7)
围屏一般都由多扇组成,《红楼梦》第七十一回提到“江南甄家”送的一架大围屏多达十二扇。围屏两扇之间以活叶相连,以便按照需要而展开,收起时则可叠成一摞,故上引第四十回文字里有“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这样的说法。 围屏的历史也很古老。广州象岗南越王墓出土的一件屏风,“正面横宽3米,等分3间,正中为屏门,可向后开启。左右各有宽1米的侧屏,可作90°的开合,张开后构成左、中、右三面连接的围屏。”(孙机《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61页)南越王墓的墓主赵眜是赵佗的孙子,公元前137年-公元前122年在位。据此,则早在西汉前期,就已出现围屏实物。 东晋 顾恺之(传)列女仁智图(玻璃屏风局部)故宫博物馆藏 (原载《沈从文说文物·器物篇》,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5月第1版)) 围屏最基本的用途是围绕着座位,摆成半圆形(或接近半圆形),以达到围护的目的。据清代养心殿造办处史料,雍正三年六月十一日“为做宝座屏风行取紫檀木事,怡亲王奏闻。奉旨:不必用紫檀木,用漆的。钦此。于八月廿六日做得退光漆五屏风宝座一张、地平一份。柏唐阿六达子送至圆明园,交郎中保德安在正大光明殿。”(朱家溍选编《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第一辑雍正朝》,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46页)又,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太监刘希文、王太平交来紫檀木边黄杨木心雕刻万寿山水人物花卉围屏一副,计十六扇……传旨:着送往圆明园交与总管太监,将牡丹台屋内现陈设的围屏收去,将此围屏陈设上,其原陈设的宝座不必动。”(《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第一辑雍正朝》,113页)另据朱家溍先生撰文介绍,清代紫禁城太和殿“正中设须弥座形式的宝座。宝座的正面和左右都有陛(即上下用的木台阶,俗称“搭垛”),宝座上设雕龙髹金大椅,这就是皇帝的御座。椅后设雕龙髹金屏风……”(朱家溍《太和殿的宝座》,《故宫退食录》,故宫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305页)可见宝座后面设围屏是清代宫廷的基本做法。 罩金髹太和殿云龙纹宝座及屏风 屏风宽520cm,高360cm,故宫博物院藏 (原载《锦灰堆:王世襄自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7) 另一方面,由于围屏扇数多、体量大,展开后总长度十分可观,所以用来分割空间也成了围屏的主要功能之一:
不难看出,这里之所以要“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是因为男女有别、分席而座的古代礼制要求。 由于围屏比较大气,故而也作为送礼的“主力”。贾母八十大寿,就收到了不少围屏寿礼。
如果屏风主要部位的材质比较贵重、特殊,则屏风的名称中也会重点突出地加以体现。上引文里之所以强调提到“粤海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围屏,就是因为玻璃在清早期是非常贵重的东西。笔者在《彩云易散琉璃脆 ——谈《红楼梦》里的玻璃器》一文里对此已有较详细的介绍,此处不再赘述。 《红楼梦》里有一个十分著名的屏风就是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出现的“玻璃炕屏”,值得单独说一下:
不少读者望文生义,以为“炕屏”是摆在炕上的小件物品,其实大谬不然。上引文已明白说道,要“传几个妥当人抬去”,可见此炕屏体量非小、份量不轻。实际上,根据前引第七十一回文字“共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可知,炕屏也是围屏的一种,只是在围屏中尺寸不是最大的。据养心殿造办处史料,雍正五年九月十三日“郎中望海画得八仙祝寿炕屏九扇纸样一张呈览……于九月二十八日做得”(《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第一辑雍正朝》,111页),这里炕屏多达九扇。还有的炕屏多达十二扇。 北京故宫重华宫东梢间炕屏(乾隆作皇子时在此居住并完婚) (原载《马未都说收藏·家具篇》,中华书局,2008年3月北京第1版) 玻璃围屏虽然贵重,但是在凤姐的眼里却是“也还罢了”,因为它被另外一架比下去了——“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缂丝又称刻丝,是一种特殊的纺织工艺,缂丝织物具有雕琢镂刻的效果,富双面立体感。缂丝的制作过程极其复杂,极费工料,故其价值非同寻常。泥金则是一种漆器加工工艺,使用大量金粉或金箔,华贵至极。 从上引北京故宫重华宫东梢间炕屏图可知,炕屏是在炕的里侧,依墙而摆设的。那么,“请一个要紧的客”,为什么要借玻璃炕屏“略摆一摆”?因为在清代,炕是接待客人的重要场所。
摆一架高贵豪华的玻璃炕屏,虽说不免有显摆、炫富之意,但也是对重要客人表达足够的尊重。 三、“翡翠屏开绣幄红”——屏之赏 从考古出土的实物来看,屏风在其产生的早期,就是兼具实用性与观赏性的。根据人们的需要,出现了以观赏性为主、实用性较弱,甚至完全不具有实用性的屏风类型。 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诗写道:“素屏有褚书,墨色如新干。”(《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又有诗句:“仍闻好事者,将我画屏风。”略晚于白居易的韩偓有诗句:“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已凉》)在唐人屏风上,书法、绘画乃是常见之物。 不论是前引北京故宫重华宫东梢间炕屏、款彩汉宫春晓图屏风,还是凤姐大加称道、贾母也极为珍视的“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抑或是那架玻璃炕屏,无疑都具有十分明显的可观赏性。它们所具有的“遮挡”、“保护隐私”的功能已让位于陈设、装饰的功能。《红楼梦》两次提到的“桌屏”,就属于完全脱离实用性的屏风类型。
1965年湖北江陵望山1号墓出土的一件战国彩漆木雕小座屏,具有极强的观赏性。此屏十分小巧,高15厘米,长51厘米,座宽12厘米,屏厚3厘米。其以黑漆为底,上施各色漆,加以彩绘,并于方寸之间浮雕、透雕50多只鸟兽形象,是战国时期楚国漆器工艺的代表作。 湖北省江陵望山1号墓出土的战国彩漆木雕小座屏 (原载国图空间网www.nlc.gov.cn) 除了纯粹为赏心悦目以外,古人尤其是一些“明君”、“贤臣”,有时还将屏风作为时常提醒自己注意某些事项的“警示板”。《水浒传》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闹东京”写到,柴进混进皇宫,在屏风上看见有宋江的名字。
这一段描写,固然包含有文学作品的合理想象成分,但也并非没有历史依据。《旧唐书》卷六十六《房玄龄传》载:“玄龄尝诫诸子以骄奢沉溺,必不可以地望凌人,故集古今圣贤家诫,书于屏风,令各取一具,谓曰:‘若能留意,足以保身成名。’”《新唐书》卷九十七《魏徵传》载:“疏奏,帝曰:‘朕今闻过矣,愿改之,以终善道。有违此言,当何施颜面与公相见哉!方以所上疏,列为屏障,庶朝夕见之,兼录付史官,使万世知君臣之义。’因赐黄金十斤,马二匹。”另,据养心殿造办处史料,雍正三年十一月初二日“奉旨:着做插屏一座,心宽八尺一寸,高四尺一寸。其插屏正面写魏徵谏太宗《十思疏》……”(《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第一辑雍正朝》)这说明,自唐迄清,书屏示警,是上层社会一脉相承的做法。 又因古人起居处皆有屏风,偶尔也将一些文字书于纸上,粘于屏风,取其便捷易观之利。《红楼梦》中便载有此类文字。
总而言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屏风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元素,与之相伴的另一个重要元素则是帘栊。这两者共同构成了“窈窕深谷,时见美人”、“柳阴路曲,流莺比邻”、“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二十四诗品》)的传统审美价值观。宋代词人晏殊有一阙《浣溪沙》,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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